作者:巫羽
“我听觋鸰说明年秋天能将环壕挖好,到那时只有一条路能进出鹿邑,方便防御。”
巫鹤边说边整理木架上稍显凌乱的竹片,那三个孩子都爱来竹文室里翻阅竹文,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没将动过的竹文放回原处。
“大概得到冬日才能建好,日夜劳作,人们早已又倦又乏,稍稍让他们歇息些时日也无妨。”
青南将写好的竹片用绳索串起,他边忙活边说道:“这是最大的工事,等环壕合围,麓邑才算是真正建起来。”
抬起头来,青南的声音温和:“巫鹤可是担心执钺者会对麓邑出兵?”
巫鹤拿起木架上的一只长方形盒子,是件朱色漆盒,她背对着青南摇了摇头,慢悠悠说道:“我不担心,麓邑路途遥远,山路又崎岖,簇地不方便出兵,何况,自从两年前执钺者的大军被怀夷击溃,他就不再热衷战事。山林野兽多,将环壕建起来,虎豹财狼才不能进入聚落伤人。”
巫鹤总是心思细腻,心怀悲悯,她予人冷漠之感,但有颗比谁都热诚的心。
“近来,觋鸬可曾再派人来羽邑刺探?”
提到簇地,青南想到一个人。
“不曾,他在羽邑人心尽失,又素来忌惮我们。”
巫鹤打开盒盖,从盒子中取出一枚木片,木片陈旧,有破损痕迹,上面的符号模糊,她冷冷说道:“即便日后麓邑的祠庙建好,他有何脸面回来。”
“他自是不敢来。”青南微微一笑。
除去在羽邑失去人心,并且被青宫大觋厌弃外,当年觋鸬离开青宫,逃去簇地还有一个原因,他惧怕巫鹤。
觋鸬为自己的私利,一再强征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青壮去簇地为执钺者打仗,使不少人死于战场,人们怨恨他,巫鹤不忍见众人因他受苦,凭借毒药的死亡威胁将觋鹳威慑。
青宫的女巫历来擅长制作毒药,巫鹤在草药方面的造诣碾压觋鸬,当时若不是觋鸬察觉并逃离,巫鹤真得会将他毒杀。
觋鸬知道自己在羽邑不得人心,也知道青宫大觋已经厌恶他,又出于对巫鹤的恐惧,才不得不离开青宫。
巫鹤将木片拿到灯火旁,用很轻的声音阅读:“牛羊转场,饱腹不饥,地不养人,弃地存人。”
青南看得不真切,因为巫鹤戴着面具,但她眼眸莹莹,似有泪光。
这句话由觋鹳亲手写下,这枚木片是觋鹳遗物中的一枚,它被单独存放,因为它具有特殊意义。
将羽邑居民迁徙的想法,青南萌生于旅途,真正下定决心,是在西离,当时他在觋鹳留下的数十枚木片之中,发现了这枚木片,窥见了觋鹳的想法。
牛羊吃完了草场上草,便会自行迁移,去往水草丰茂的新草场,人在一个地方生存不下去了,就该换个地方求生。
这个道理,觋鹳在旅途上肯定想明白了。
如果觋鹳能活着回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也是把羽邑居民迁往别处,将这座已经不再适合居住的古城留给沼泽、森林与时光。
见过又干又冷,田地里多是砂砾的西离,肯定也会想到郁郁葱葱,资源富饶,充满生机的南方。
羽人族身处富饶之地,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需放下执念,进行迁徙。
夏日即将到来,麓邑的居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动工具挖土,一大群人在沟中忙活,他们正在修筑环壕。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仲溪直起身子,朝外头探看,只是一眼,他立即将手中的工具扔在地上,以笨拙的动作爬出环壕,直奔祠庙,大声喊道:“岱夷使者来了!”
这日青南刚从簇地返回麓邑,在祠庙里与觋鸰交谈,听见窗外仲溪的声音,两位神使一起朝窗外望去。
一支岱夷旅队进入麓邑,足有十人,领头的正是麂子。
这群人除去麂子与两名岱夷勇士外,其余人分别是土匠、陶匠、木匠与髤漆匠,玄夷君遣派这些人跨越山河来到羽人族的土地上,让他们协助青南营建新邑。
这些匠人不是普通的匠人,全是玄夷君的工匠,经验老道,技术精湛。
去年夏日,麂子参加完帝君庆典才返回玄夷城,那时他就听青南提过羽邑将迁徙的事。
显然,返回玄夷城后,麂子就将这件事告诉玄旸。
“觋鹭,我在委麓听说羽邑人在嶂山营建新邑,便就直接过来,没有前往羽邑,果然你人就在这里。”麂子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四方型的朱漆木盒,他恭敬地将它递向青南,笑语:“国君托我带给觋鹭。”
漆盒捧在手中分量不重,想来又是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
“他人可安好?”青南接过漆盒,问询。
“国君很好,就是不肯娶妻,谁劝都没用。去年国君调停舒渎与尹城的战事,尹君有个女儿十分漂亮,尹君想要将女儿嫁予国君,遭国君拒绝。我们都猜测,国君或许早有钟情的女子,可惜因为某种缘故无法迎娶她。”
听见麂子的这番话,青南淡定回道:“不无可能。”
捧在手中的漆盒沉甸甸,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后来,青南打开漆盒才发现里边竟是一件缀有白玉与珍珠的锦袍,袍带尤其华美,绣工精湛,令人赞叹。
这样一件锦袍,价值远远胜于美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恐怕也是国君及其配偶才能穿的礼服。
漆盒内还有一枚木简,上面有一行岱夷符号,用朱砂书写。
青南无法释读,但若是他日后前往玄夷城,执木简问书写者,便能知晓木简上写了什么。
玄旸写它时,心里那点小心思,简直藏不住。
大概会是:“青南,若是新邑建成,你可愿意前来”诸如此类的字句吧。
玄夷城的工匠只会说岱夷语,无法与羽人族的工匠交流,起初一直由青南与觋鸰负责沟通与转述,后来双方的工匠互相熟悉,在合作中培养出默契,这些玄夷城工匠的作用才真正发挥出来。
两族的技能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对双方都有益处,玄旸将他们派遣过来协助青南,显然也有让他们向羽人族学习技术的想法。
麓邑的营建搞得如火如荼,夏日结束前,绝大部分屋舍已经建好,祠庙与祭坛营建大半。
天气转凉,秋叶纷纷落下时,麓邑的壕沟合围。
自此,麓邑成为真正的聚落,有众多居民,有成片的农田、有手工业作坊,有武备——瞭望台与壕沟,人们安居,心中有希望。
麂子便是在这时候决定离开麓邑,他留下玄夷城的工匠,与两名岱夷勇士结伴同行,他们将在冬日到来前渡过怀水,行色匆匆,在冬天赶往玄夷城。
麓邑的居民为他们举行欢送酒宴,在篝火与歌舞中送行这三名玄夷城来的尊客,人们心怀感激。
麂子离开时,怀里揣着一只羽人族漆盒,漆盒上绘有红黑相间的神鸟图案,漆盒中放置一枚竹片与三颗王树果实。
青南使用文邑文字,以流畅的笔触在竹片上写下:南人不至,南物可赠;杳杳东土,念之思之。
麓邑的祠庙与祭坛在第二年的春日才营建完毕,它们是最晚建成的公共设施,青南与觋鸰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优先营建居民屋舍、挖井与及加深壕沟。
随着祠庙与祭坛落成,羽邑青宫的器物便陆续转移至麓邑,此时羽邑只剩最后几户人家,他们不舍得世代居住的地方,念念不舍。
觋鸰告知他们麓邑为他们建起新屋舍,什么时候想过去都行,但务必在雨季到来前迁徙。
羽邑的水患将一年比一年严重,失去居民后,再无人清理沟渠,筑高河堤,水将淹没宫城,郭城的沼泽也将快速扩张,空荡失修的建筑会成为野兽与飞禽的家。
这一年的夏日,大雨冲刷羽邑的城墙、与及朽败的青宫,塌倒的民舍,山洪滚滚仿佛从空中倾泄而下,几只被雨淋得瑟抖的走禽游荡在广场上,更多的飞禽落在青宫的游廊下避雨。
此时羽邑已经没有任何居民,留守的巫鹤走了,最后的那几户人家也走了,一同前往新家园。
玄夷城的工匠也在这个夏天离去,他们在鹿邑居住一年,走时人人都能说几句羽人族的话,他们携带麓邑居民慷慨无比的馈赠,背上沉沉的行囊。
青南亲自将这些玄夷工匠送至鱼埠,目送他们乘船远去。
为营建麓邑,年复一年忙碌,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光,但那日,青南看见风帆鼓动驶向东方,他发现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此剧烈。
晴朗的一天,巫鹤在祠庙接见簇地使者,使者送来簇地王妃祝贺新邑落成的礼物,屋外,青郁提着一只陶壶为院中的草木浇水,他已经长成一位少年,容貌清秀,有一双黑亮的眼睛。
草药房内,青橘正在制作药物,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将石臼中的根块用力碾碎,忘乎所以。
竹文室里,青云整理从青宫搬迁来的大量竹文,他将一枚陈旧的竹片拭去灰尘,低头释读上面的符号。
广场上人声鼎沸,无数人围簇在觋鸰身旁,另有一些人在比试弓箭,举行格斗,这是一场选拔比赛,为麓邑挑选勇士。
乌狶与不少猎人身穿皮甲,手执盾矛在壕沟外巡视,他们身后跟着两条狗子。
青南悠然漫步在石径上,笔直的石径一头通往祭坛,一头通往祠庙,路过鲜花盛开的道路,见到下方热闹的广场,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麓邑的风吹拂他的丝袍,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
第56章
王树是南方植物, 将种子亲手栽入土时,玄旸不确定它在东方能否生根发芽。
春日万物萌生,这么好的时节, 它的嫩芽总该钻出泥土, 沐浴于阳光下吧。
三颗王树种子,最终仅一颗在春雨中萌发。
棠花落的宅院有仆人照料院中的花草, 但如果他们的国君离开宫城,前来棠花落暂住时, 小小的王树树苗总是会得到国君的特别照顾,亲自浇水, 猫腰拔除它周边生长的杂草, 悉心呵护。
宅院里的仆人都知道这是一株珍贵的南方植物,是国君的宝贝。
从春至夏, 它长高了不少,有繁茂的叶子,瘦长的枝干,仆人围在它身旁,谈论这棵植物会不会开花, 能不能结果。
它开的花会像海棠一样美丽吗?
花有没有香气?
它的果实能吃吗?
好吃吗?
这得是多年以后的事, 如今尚小, 等长大后才会将鲜花开满枝头。
秋叶纷飞时, 宅院里的仆人听闻国君派遣去南方的工匠已经返回,工匠们在南方学会不少新技能, 工匠的北归使国君大为欣喜, 他召集人手对棠花落的宅院进行修缮。
仿佛有什么尊客即将到访这里似的, 所以主人精心布置居所。
冬日来临,国君时常返回棠花落, 他担心雪花冻伤王树树苗,让人在树苗上方搭一个小棚子。
有仆人声称曾看见国君对树苗说着听不懂的话语,也许是地中语,也许是南方话,国君以前是一位旅人,他哪的话都会说。
这一年玄夷城的雪不大,落在王树上方的小木棚上,很快融化为水。
细雪绵绵,玄旸在棠花落的宅院居住数日,享受久违的清闲时光,他在宫城总是不停地接见他人,事务繁忙,待在棠花落这栋古老的宅院里,仿佛将自己藏进山野中,有满山遍野的海棠树做为屏障,这里是他闲居的地方,外人不会冒然闯入。
宅院的仆人想起国君秋时命人将屋舍里里外外修葺一番,他们还以为会有尊客到访。
直到整个冬日结束,都没有客人来访,国君伫立庭院,形只影单。
春日灿烂,海棠花开,棠花落美若仙境。
种在庭院中的王树苗比前年长高许多,分出枝桠,叶片碧绿油亮。
玄旸没有空闲回来照顾王树,更别谈到棠花落赏花,他在宫城里,正坐在大殿上,听文邑使臣向他讲述地中的战事,烽火四起,地中打成一片,唯有文邑不受战争影响,文邑很强大,但还没能力一统地中。
“帝徵说地中东边的战事多与岱夷相关,地中与岱夷两族在此处杂居,历来争夺不休,又说若是有一位岱夷话事人在,与他联手调解两族间的纷争,将是一件大善事!”
文邑的使者文质彬彬,言语优雅,他年龄很轻,不是玄旸以前的旧相识,而是新生一辈,文邑真是人才济济。
“没那么容易,岱夷并不存在什么话事人,你应该听说过‘岱夷九种,各有君长’,谁都不服谁。”玄旸神情淡定,言语多少带点调侃,他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簪,那玉簪的簪挺翠绿呈竹节造型,簪首呈扇形,由西离白玉制成,簪首上镶嵌着两枚圆润的绿松石片,簪首镂空,镂空部分组成的形状便是岱夷神徽。
这是一件王器,唯有国君才能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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