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晏伽抬头看了一眼,道:“不管了,阵法已成,收阵吧。”
他与怀钧两人分站东西两端,将这处雷云阵快速收拢。晏伽一手捏咒竖在身前,另一手持剑并护着身后顾年遐,道:“年年,站在我身边,不要怕,我的法力不会伤害你。”
顾年遐抬鼻尖碰着他肩头,将法力输送进去,源源不绝。
雷云阵轰然炸开,四周的浓雾也被驱散了许多。怀钧累得满头大汗,放眼一看,却见四周的混沌残骸比方才要多上许多。
不远处,桑岱举着剑又劈开一团混沌,手腕臂膀运转如流云飞燕,几乎毫无迟滞之态,手起剑落,竟是让那些黑雾又退了几尺。
“杀退了吗?!”桑岱并不知晓身后情状,只是大声问道,“它们太难杀了!”
怀钧忍不住叫他:“你回来吧,到我这儿来。”
桑岱这才转身,看到一地的灵修尸身,吓得蹦跳了几步,才战战兢兢跑过去,难以置信问道:“他们都死了?”
“从丢下剑的那一刻起,就死了。”晏伽道,“混沌惧怕我们的法力与锋刃,可一旦你自行弃剑而去,就是将自己置于它们的刀俎之下。”
顾年遐咬住晏伽的袖子扯了扯,说道:“这里和‘仙境’很像,若是同样也有一处泉眼呢?”
晏伽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开悟,先前在这雾气里行走太久,多少有些晕头转向了,但顾年遐作为魔族要比自己更清醒些,这里的雾气怕是很难蛊惑他。
“但是这片雾气实在太大了,要如何找到泉眼?”晏伽沉吟道,“不过甘氏兄妹说过,仙境越大,泉眼就更加难以掩藏,更甚者可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桑岱想了想,随口嘟哝了一句:“既然这样,那肯定就是很容易看见的东西,比如这些树和石头,我们从一开始进来,就随处能看到它们。”
怀钧闻言,忽的一掌拍在了桑岱背上,后者痛叫一声,差点被他把三魂七魄都拍出窍。
“随处可见的东西,还有一样。”怀钧道,“就是那些被混沌侵身的灵修,只看他们丢掉的法器之众,便知这里还有多少没被我们撞见的尸首。”
“若是以活人为祭、炼成阵眼,如今的弦无双不是做不出来。”晏伽道,“他这个疯子……”
话音刚落,他脚边倒着的一具尸首忽然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腕,嗓音尖利可怖:“天地造化终极无穷,众生为刍狗烹煎炉中!胡不归去!胡不归去!”
一片叶子在眼前飘落,刹那间,晏伽只觉得四面都暗了下去,接着便出现了一片极尽空茫的漆黑天地,天上挂着一对黯然无光的金乌与望舒,他看到破碎的浮石与崩缺的山峦,江河倒流、日月反转,巨大的龙骨尸骸缓慢飘荡于头顶,另有一些似人非人的森森白骨,硕大无朋,那空洞的双眼似乎在盯着他,勾得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来。
——他熟悉那种气息,这里就是“外界”。
而在这处黑暗天地更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过去,散发着令世间万物都心生恐惧与臣服的威压之气。
晏伽顿时无名火起,这东西想强压着他跪,他偏不跪,心下一横,反手一剑划开了手臂,逼着自己保持清醒,与那股威压相抗。
然而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四面似乎都是无穷无尽的广阔,没有声音、没有活气,头顶如死的日月寂然垂挂,像是一双眼睛紧紧追着他。一时一刻,都过得极其漫长。
晏伽甚至连自己的身躯都感知不到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成了这满天游荡着的尸骸之一,永远沉寂了下去。
十年、百年、千年,再漫长的年岁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万物在此间不生不灭,长生与短寿不再有任何分别。
不知又过了多久,晏伽猛然被从这片混沌死地推了出去,惊觉自己竟还站在原地,身旁是同样面色如纸的顾年遐和怀钧几人,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相顾无言。
而刚才那片落叶,至此才刚刚擦过晏伽的鼻尖。
【作者有话说】
晏哥一旦被人摁头做事,立马反骨上来:你教我做事?我偏不呢。
这种猫猫头的食用方法指南(必须同时满足三种):
1、要顺毛摸;
2、要处于让猫猫感觉舒适的环境中;
3、你的名字叫顾年遐。
第145章 他实在是舍不得
晏伽像是刚被拽上来的溺水者一样,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急促地喘息着。
“那是什么……”顾年遐恍然回神,“好难闻的气味儿。”
怀钧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那儿好几千年。”
“是‘外界’吗?”顾年遐问,“晏伽,我们在明月乡和平水山庄的时候,也是这样死气沉沉的。”
“这是弦无双想让我们看到的?”晏伽诧异,“他就想凭这个吓死我们?”
不过转念一想,他刚才置身其间时,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与恐惧,却也并不至于将他摧垮。
“是啊,晏伽,这就是我要让你们看的。”
身后浓雾中传来笑声,晏伽转身,手中剑锋映出了一抹穿过雾气的寒光。
弦无双的脸最先显露,他整个人就仿佛是从雾气中脱出一般,飘然到了几人眼前。
唯独那张脸,还是晏伽熟悉的模样。
“你还是这个德行,不自量力地护着他们。”弦无双笑道,“你护住了吗?”
“你还有脸面这么问吗?”晏伽反而讽笑道,“越陵山能有当日,都是拜你所赐。”
“从前仙道人人皆知,祸端之首是越陵山掌门,而如今成了孙氏、孙焕尘的夫人。”弦无双嗤笑,“我?师弟,当年可是你亲手为我立了剑冢,还把我的牌位摆进祭仙堂,天下无人不知我是如何为了越陵山而壮烈战死,而你自己——哈哈哈哈哈,你费尽心思要给所有人一个周全体面,可曾料到自己最后会成了那个罄竹难书的罪人?”
他没说完,晏伽的剑已经砍了过去,霎时火花迸射,弦无双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了一把剑,与秋水桐梨打在一处,竟然是那把已经折断、被晏伽埋入剑冢的弦月勾。
“外界之中有玄牝之主,不仅能重塑肉身,连死物也能复原如初。”弦无双道,“飞升成神也不过如此,神族只是从混沌中剥离出的一股清气,而魔族与之相对,此二者无论有何等神通,也难以僭越其主。千年来人族追求登神成圣,却是一心要摒弃天赐的圆满身,而不知自己被神族如牛羊牲畜般圈养,何其愚蠢?”
晏伽冷声道:“你难道不算已经非人非鬼了?既要追求清浊归一,安安生生做人又有何不好?这幅样子真叫人恶心。”
弦无双厉声驳斥他:“人族寿命短在朝夕,哪怕有滔天的法力,一二百载匆匆眨眼过去、一切归于空幻又有何用?与其像蜉蝣那样庸碌活过须臾一瞬,我宁要这千秋不朽之躯,也好让乐佚游看一看,她当初选了个什么样的蠢材!”
“这就是你让我见到外界之景的缘由?”晏伽问他,“如此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不知春秋岁月变迁,亦不觉喜怒哀乐何物,只是永生不灭地活着——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朽?你可曾问过这世上的蠢动含灵,他们真的想要这样的长生不死?”
“因为你太固执了,所以根本看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极乐之境。”弦无双轻佻望着他,说道,“我无须过问任何人,混沌之力是这世上许多人都无法抗拒的,你看这些灵修,他们同样看见了外界的模样,所以甘愿舍器求道,如此便可得天赐圣体。”
“你根本不懂人这一辈子在活什么。”晏伽双眼被怒火染红,“你已经不算人了,这样轻贱人命、背师弃友,越陵山百年基业与清誉都险些毁在你手上,师尊若泉下有知,只会庆幸还好她当年没有选你。”
顾年遐听得皱眉,不等晏伽说完便已经一口咬了上来,弦无双在他利齿下化作一团雾,很快又在另一侧现身:“不必忙了,这里就是我最后的炉鼎。我特意选了越陵山这处最为灵气郁沛之地,你们在其中不会觉得痛苦,很快,就像肉身归还母胎中那样,你们会安睡过去,等再醒来,便能永远与自己所爱的一切永生厮守了。”
“可不巧了。”晏伽将剑挽了一挽,笑道,“我不想要这样的永生,哪怕只活三五年,也比你所求的那种死朽之地更有意趣。”
弦无双看着他,目光戏谑:“我倒没想到,你染上这断袖分桃的癖好,行事竟是更疯癫了。”
“又没断你的袖分你的桃,哪来这些屁话?”晏伽道,“钧儿,过来,你和年年助我破阵!”
弦无双将目光落在怀钧身上,很轻蔑道:“这就是你徒弟?跟你可真像,狗一样的眼神,难看至极。”
晏伽趁他张嘴,一剑迎上去,生生将他的舌头从口中勾了出来,边上随机飞来一束冰凌,寒光落下,地上溅了一抹污黑。
“再骂?”晏伽眼神涌起几分狠戾,“我徒弟也是你配嚼舌的?”
弦无双捂着嘴向后退去,又惊又怒地瞪着晏伽,一挥手遁入雾气,似是逃了。
剩下几人也不再去追,原地画咒布阵,正在这时便听到四面传来哀泣之声,脚步声窸窣逼近,都隐藏在雾气之中。
“成阵之前,须得拦住这些东西。”晏伽说,“当心左右。”
桑岱举起剑,三两步跑到怀钧面前:“我来我来!你们快些,我可不想被这些东西活吃了!”
“你不会被吃的。”顾年遐甩了甩尾巴,“漏网之鱼交给我。”
林间一片黑云翻滚、电闪雷鸣,不远处的苏获和林惟竹安顿好那些村民,便看到越陵山方向惊雷阵阵,几乎如天劫降临一般,便立刻循着雷声找去,赶到时却见晏伽和怀钧两人在雷阵中心,顾年遐在旁护法,还有一人正挥剑与混沌缠斗,竟然是那个平日里总是躲在怀钧后头的桑岱。
“这样终是杯水车薪,我们尚不知这假相之中还有多少灵修被混沌夺舍,一点点找下去,法力耗空也无济于事。”苏获道,“我试试以地生灵藤探查,或许要快些。”
林惟竹却道:“灵藤只可探知地上之物,终有不及之处,唯一破解之法,便是临高处而观。”
苏获皱了皱眉,问她:“你要做什么?”
林惟竹抛出佩剑来,轻灵地跃上去,低头看着苏获:“你可知师父为何称作‘通天遁地’?三眼之下,万丈红尘、碧落黄泉无不洞察,我如今既开不了三眼,额间这只眼便也是摆设,不如舍了,倒还能顶些用处。”
晏伽听见她这么说,猛然回头:“惟竹,你干什么?!”
林惟竹唤出剑来,剑尖对准额间天眼,嘴唇微微有些发抖。她看了晏伽一眼,凄然笑道:“师兄,天眼既是通天之眼,也是天下之眼,越陵山结界中暗藏一道阵法‘梨云引’,乃我修炼天眼心法之根基,这是师父对我说的。”
“不行,林惟竹,你给我——”
林惟竹并未容他说完,那把剑锋已经猛地剜向了天眼。
“惟竹!”
晏伽只觉得心如刀割,他看着鲜血从林惟竹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淌落,喘息声痛苦又虚弱,右手紧握着什么,艰难地向上举起来。
“快,唤出灵藤……”林惟竹半边脸都被染得猩红,哑声对苏获说,“只有半炷香,你我布下天罗地网,助师兄和钧儿破了这假相。”
苏获脸上乍现了青铜鬼面,两手结印,脚下破土而出数百灵藤枝蔓,冲天疯长,追着林惟竹方才抛却的天眼而去。
林惟竹强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扶着剑站稳身子,两指沾了自己额头的血,凭空画起梨云引的咒法:“妙法千眼,皆为我眼,灵台有主,不动罡风,听我召令,舍我金身——”
晏伽和怀钧的灵识一瞬间与结界相连,如同枝叶舒展开的每一寸脉络,都在此刻洞悉于心。方圆百里的林野之中,越陵山结界内外的灵藤随之疯长起来,雷光旋即而至,劈开天地变色、寰宇震颤。
在整片结界的脉络打通的一刹那,林惟竹额头骤然迸射出耀眼金光,鲜血竟是如同被那光芒舔舐去一般,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紧接着她额间的天眼再次睁开,此时那眼瞳之中已是三目重瞳,金光既下,一切邪秽都在她眼中无可藏匿。
苏获掩藏在鬼面之下的神色惊异,不过很快就染上欣喜:“小竹……是重瞳天眼,这便是五眼天尊的真传,她总算破了这层境界,太好了。”
晏伽心中松快下来,硬是将喉咙口涌出的血气咽了回去,握紧了剑,将浑身的法力裹挟入雷鸣。那些已死的灵修知晓劫雷将至,拼命反扑上来要做最后一搏,被条狼尾重重一甩,满天的冰凌射落而下,将这些行尸走肉死死钉在地上。
顾年遐仰天长啸一声,命狼族各部速往另外七处阵眼相助。越陵山中的狼群纷纷得令而出,寒风席卷林间,所过之处皆凝结冰霜,狼啸声此起彼伏。
顾君轻飞身穿过树丛,抬爪将正在围攻一名年轻弟子的混沌拍得粉碎,张口叼住那人的衣裳,挑起来往自己背上一甩。
那弟子呆呆愣愣地坐在他背上,半天才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惊声道:“我的祖师爷啊,你背上这么软?”
“就让你坐这一回!”顾君轻得意道,“我可不是我们族长,傻兮兮的给人当坐骑。”
顾年遐打了个喷嚏,却眼看着晏伽收了阵,身形踉踉跄跄就要往后倒去。
雷声滚滚远去,荡得四下云消雾散,晏伽只觉得眼前发昏,仰头看见日光,方知此时是在白日。他无声地一笑,双腿软得要站不住,身后却伸来一双手扶住他,焦急的声音随之而至:“你不要动,我来为你疗伤。”
方才那股被他强压下去的腥甜再一次翻了上来,晏伽偏过头,避开顾年遐白色的衣袍,一口心头血浇在地上。
“师父!”
怀钧急得也不顾自己同样的虚耗过度,刚跑了两步,胸口便一阵发闷,双膝一软差点跪倒下去,被桑岱赶来勉强扶住,还是挣扎着要往晏伽那里去。
“不必疗伤了……我们回去,年年。”晏伽抹了抹嘴,“弦无双疯了,他真要将天地炼化为炉鼎,到那时不周山会尽数崩毁,混沌倾巢而出,就真的来不及了。”
顾年遐执拗地用尾巴圈住晏伽的腰,以狼族最习惯对待珍视之物的办法,一点点蹭着他,想要让他好受些。
晏伽摸了摸顾年遐的头,只觉得他的小狼好乖。
他实在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