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或许只是出于愧疚,菩岚大师当年为了转嫁因果,并且也希求杀性极重的温哲久能替他平息此冤债,便移花接木,生生让世人将无知孩童当做所谓的佛门天才,蹉跎了这些年。
而温哲久这数十年来从未认清自己是何人,一身戾气与佛门格格不入,无亲无友,到头来唯余茫然。
“其他仙门究竟是分不出人手来,还是临到阵前被吓破胆了?”
晏伽扯了扯顾年遐披到他身上的披风,往络星台上看了一眼,“先前那片雾气里,我们看见的,想必他们也都看见了。”
林惟竹额间的三眼刚刚闭上,对他说:“我和苏师兄也看到了,倘若那个地方就是‘外界’,那眼下我们所交战的混沌不过是那个‘玄牝之主’法力的十之一二,如果真的放任那些东西逃出裂隙,就算倾仙道之力与之抗衡,怕也是难了。”
晏伽道:“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裂隙没有被完全撑开,赶快再动手封上。”
苏获却道:“我们最该担心的不是强敌难破,而是人心不齐。仙道中人久在神殿播撒的仙草灵药中浸淫,经脉中多少有混沌游丝攀附,哪怕不至于被一朝吸干法力,却还是会被混沌假相所扰。或许你不知道,先前许多人在看到外界之景的同时,也看到了弦无双许诺给他们的大好前途——此战若降,待你败后,便得享法力无边,如若不降,则死无葬身之地。”
“仙道认定我会败?”晏伽嗤笑,“不过倒也不奇怪,外界之中那股气息连我都忌惮三分,更别说旁人了,有退败之意是人之常情。”
“听起来你有把握能赢?”展煜在一旁问道。
晏伽转过头,目光扫过每个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把握。”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晏伽的回答实在是有些搅乱士气。要是连他都对此战没有把握,他们之中又有谁敢说一定能胜?
“我不是神仙,诸位,我和你们一样肉体凡胎,不过是虚长了些修为,倒还够不上化臻之境。”晏伽道,“从前的每一次,我也都不曾有过把握是否能胜——每一次。”
甘氏兄妹前几日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晏仙师,你要想好。”甘令闻对他说,“此战,你或许会一去不回。”
晏伽只是点头:“我知道。”
甘令望说道:“若此时作罢,无论来日这人间如何,你至少都能和狼王多在一起些日子。若执意前去,你的金丹与经脉怕是……”
“这个我也知道。”晏伽却仍旧道,“我又如何舍得下他?”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和唐嶷交谈的顾年遐,一对耳朵灵动地竖着,和当初他们在林中相遇时的模样并无差别。
“他也知道。”晏伽说,“他是懂得我的。”
思绪回转,晏伽在众人的目光中将秋水桐梨剑悬在腰间,说道:“可我偏偏不服那‘玄牝之主’,哪怕裂隙再被攻破百次千次,就算是死,我也绝不向它屈从半步。”
越陵山上剑阵遮天蔽日,数百精锐尽数而出,如同成群的鸿雁穿过鸣沙阁,向西飞去。晏伽越过鸣沙阁时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峰顶一处如同星罗棋盘,一黑一白两子分列西北与东南星位,天元处站立一人,正是唐嶷。
丘屏站在棋盘外,抬头看着飞过的剑阵,右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的双腿,接着又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落寞地别过了头。
头顶忽然落下一个东西,丘屏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枚油纸包裹的圆团,拆开来看,竟然是一块牛乳糕。
那是晏伽第一次上越陵山,自己亲手递给他的那种点心。
顾年遐回头看了看,问晏伽:“你丢给他什么了呀?”
“就像先代狼王和费氏先祖一样,这叫一饭之恩。”晏伽抱着手臂,迎风笑道,“不过我是没机会泉涌相报了,要是能做到,真想还师兄一双腿啊。”
前面层云渐开,犬牙参差的香绝谷谷口在脚下显现,林惟竹张开天眼向下看去,对众人道:“有人在那里。”
晏伽也早已看到了持剑立在谷口那人,是许久未见过的万留风,他面目沉静,若不是容貌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曾经那个胆小怯懦的同窗故人。
“弦无双就派了你一个人来?”晏伽率先落了下去,与万留风对面而立,“既然你在这里,我便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为什么叛出越陵山?”
万留风看了看手中的剑,那是他从凌绝宗带来的,原本属于它的另一位主人,凌绝宗已故的老宗主。
“你不知道吗?”万留风微微抬了抬眼,对他说,“你不记得你做了什么,晏伽师兄?”
晏伽反倒笑了:“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万留风忽然睁大了眼,像是被激起了怒火,高声道:“你不记得?越陵山当年差点被屠灭满门,为什么?”
“这话你问过弦无双没有?”晏伽反问他,“你为虎作伥、明知故问,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还有脸来问我?你父母皆是长老亲传弟子,当年受尽教导宠爱,倘若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恨你害死了他们的恩师?”
“别提我爹娘!”万留风吼道,“我爹娘若知道他们不在之后,我那样任人排挤欺凌,也会站在我这边的!什么同窗情谊,不过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者如过江之鲫!天才天才,整日张口闭口就是天才,世人一个个对天才崇拜如疯魔!你以为越陵山的天才就有多高洁吗?是人皆不能免俗,你们也一样!”
“那些欺辱过你的同窗,你当然可以不原谅,若你要复仇,哪怕是杀了他们,也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晏伽也怒道,“可是你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弦无双害死了多少人?我师尊在时对你不好么?你何故要连她一起怨恨,站在害死她的凶手那边?!”
万留风举起剑,怒目圆睁地指着他:“师兄!你若不记得,我便跟你说个明白!”
“你说吧。”晏伽点头,“无论什么缘由,我今日都不会放过你,万留风,我从来都没有对不住你。”
“当年青崖口一战,仙道迟迟无人来援,你便叫我下山去找援军。”万留风颤抖着开口,“你明知道我……明知道我修为不足,御剑都不熟练,更无法杀敌,你竟然让我我求援……当日我太过糊涂并未细想,只是按你说的下山求援……”
晏伽眼中暗了暗,又问:“然后如何?”
“我下山之后,发现山下全是妖魔邪秽,我只能一点点躲开,最终等到大战结束也没能找到援军!”万留风有些恍惚地说,“等我回到山门,看到越陵山满地都是尸首……我才知道,你让我去求援,根本就是看情势危急,想将战败的罪责推到我身上!你明知道我叫不来援军,却还是让我下山……师兄啊,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晏伽静静望着他,许久才笑了一声:“说完了?”
“人们只会夸赞你当年血战不退,你现在又可以光风霁月做你的仙道宗师了!而我呢……我背负了骂名,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我害了越陵山……”
万留风用力地喘息着,仿佛把这些年的恐惧与愧疚都从脏腑里掏了出来,剩下的唯余愤怒。
“我姑且能猜到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毕竟同样流着叛徒的血,恩将仇报的事屡见不鲜。”晏伽似乎觉得实在好笑,“那你不如想想,这些年有几人骂过你?他们是咒骂我比较多,还是你?”
“师兄,别跟他废话,这样拙劣的借口,也亏他说得出口。”
林惟竹御剑落下来,天眼将万留风看得无处遁形:“当日越陵山何等危急,让你留在山上只有死路一条,你以为师兄不知道你胆子小、根本叫不来援军?山下的混沌少之又少,他就是要你下山躲起来,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以命杀敌,没人还有余力保你!你这都不明白吗?!”
万留风眼底闪过一丝迟疑,追问道:“什么?”
晏伽叹了口气,说:“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你能想清楚。不过我先前倒是不知道,你叛逃的缘由就是这个,起初我以为你死了,还觉得自己害了你,后来才听他们说你入了凌绝宗,直到刚才,我都想不通你究竟是为什么。”
“你如今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知道我当年心里有多害怕!”万留风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你为我好?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这些年夜夜辗转难眠,闭上眼便是满地的尸骸,你可知道?我现在是凌绝宗的大师兄,老宗主已经咽气儿了,之后整个宗门都会是我的,没人再敢像在越陵山一样欺负我、看不起我!”
万留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赶回山门的时候,在半路遇到那缕虚弱的混沌,也不记得自己因为恐惧而被夺舍了身躯,更不记得,那些噩梦是谁赋予自己。
过去那个受尽排挤的、平庸的小弟子,早已被同门的欺侮吓破了胆,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事已至此,你若回去,所有人都会恨不得你去死,那些让你受尽凌辱的小人,死得活该!”
从那时起,他唯独一日日记忆犹新的,是那股莫名而来的对晏伽的恨意,天长日久,他甚至记不清这股恨意究竟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晏伽拔出剑来,在剑刃上弹了弹:“别睡了,秋水,起来打架。”
万留风只觉得一股凌厉的剑气迎面压了过来,震慑得他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晏伽握住剑柄,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凌绝宗已经不在了,你的那些同门早就被你害得成了空壳——来吧,你来代替整个凌绝宗,与我一战。”
第148章 招魂
破败的神庙里烛火摇曳,晏伽和顾年遐靠在一处休憩,忽然听见庙门开了开,有脚步声轻盈进来。
晏伽睁开了眼,看到萧千树从外面回来,身边浮着那枚青玉葫芦。
“与你师父说过了?”晏伽问她。
“嗯,如今他将三清门交托给我,也不再过问我如何调用弟子了。”萧千树说道,“师父和我同道而来,眼下在长明镇上落脚。万留风如今已非血肉之躯,暂且交由最近的仙署看押,待到日后再论罪。”
“外面混沌横行,仙署也不尽可信,得叫人盯着些。”晏伽说,“不周山里的东西一直在跑出来,明天一早必须要赶过去了,不能再耽搁。”
“听阿煜说,你身子恐怕撑不住。”萧千树蹲下来,抬手在晏伽额头上探了探,表情有些讶然,“你的经脉怎么这样虚弱了?”
“白天和那些东西纠缠了几个时辰,有些累。”晏伽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倒也不算大事。”
顾年遐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微垂着头,尾巴紧紧卷着晏伽的腰,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在不停地调动冰魄之力为他调息。
萧千树将两人情态看在眼里,默默地叹气,摆手将青玉葫芦召来,放出里面那个女子的游魂。
晏伽这才仔细打量起那女子的穿着,似乎不像是今世的人,看衣裳发冠的样式,反倒有些古风。他试着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要到西边去吗?”
女子并不言语,想来已经丧失了五感,只剩一缕执念支撑。只是她仍旧面朝西方,仿佛在眺望着什么。
“我让师父和苏获都看过了,毫无头绪。”萧千树说,“苏获叩问过幽都司簿官,也问不到此人究竟是谁。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的肉身尚未归于地灵。”
“再往西走,就是刺冥城。”晏伽说,“之后便只有青崖口了,她到底想去哪里?”
顾年遐抬起手,化了一缕冰凌在那女子的魂魄面前,竟然变出簇簇冰花向前飘去,一直向西。
“狼王可以召引魂灵,让它们安心魂归尘土,只是一般无形无体的魂魄,连我也看不见。”顾年遐说,“她的残魂被其他人的法力保留下来了,又沾了红白煞的修为,才难得化出形体。”
“她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晏伽说,“说不上来,似乎是在梦里见过。”
与他们相隔不远的怀钧、桑岱几人也睡得浅,听到这边交谈,都起身走了过来。甘氏兄妹跟在怀钧身后,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
“你们看她的样子,是不是比前两天又淡了好些?”桑岱问道。
怀钧看着他:“你看得出?”
“你看不出?”桑岱以为他又逗自己,有些恼怒,“看不出来就算了!”
“我也看不出。”晏伽说。
顾年遐:“我也是。”
萧千树:“我也……”
桑岱无语凝噎,半晌一挥袖子走到怀钧身后:“你们当我没说好了,真是的。”
林惟竹靠在头顶横梁上假寐,闻言低头一看,说道:“确实黯淡了不少,气若游丝,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晏伽翻身起来,顺着冰凌的指引走到庙门口,看着黑夜里幽幽一抹寒光,若有所思道:“顺着这冰魄所指,向前走一走也不错。”
顾年遐跟上来,给他披好衣裳:“我陪你一起去。”
顺着冰魄的微光,他们果真到了离着刺冥城不远的地方,那里荒废的古城池依旧盘踞不动,散发着一股吊诡之气。
晏伽总觉得那古城像是随时会活过来,破败的城门宛如漆黑兽口,他要走进去时还犹豫了一下,对另外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年年进去便好。”
“师父,让我陪您一起吧。”怀钧说,“神殿使司那边有桑岱和师叔他们看着,没事的。”
萧千树也道:“我给阿煜传了信,他稍后就到。”
子夜的刺冥城中并不死寂,虫鸣声都藏在断墙残垣下稀疏的草丛中,脚步声稍微一走近便弱下去。鸮鸟停在枯树枝上,歪头瞅着底下走过的一行人,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听说这儿以前是一片绿洲呢。”怀钧好奇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时候你师父没给你讲过?”萧千树道,“仙门中许多孩子从小便是听着这些故事入睡的,师父跟我讲时,我还好奇过为什么这座城会一夜之间被黄沙掩埋,后来看到了云锦城外的壁画,才知其中缘由。”
“我当然给他讲过!”晏伽说,“谁让他小时候那样一本正经,我好几次要给他讲故事哄睡,结果这孩子躺在那儿说,他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好歹你师父我在那么大的时候,还在听你师祖讲故事呢!”
“师父,因为……”怀钧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您每次讲到最后都会把自己吓到,我看得出来。”
顾年遐动动耳朵:“嗯,什么?”
晏伽一把捂住怀钧的嘴,皮笑肉不笑:“没什么,不讲了,赶紧走。”
顾年遐非要缠着晏伽问个究竟,后者无奈,只能跟他坦然:“我小时候是有点儿怕鬼,不过只怕了那么几年,哪有他说得那么唬人,肯定是惟竹他们编排我。”
“你以前真的怕鬼?”顾年遐拉着晏伽的手,晃来晃去的,“我看你对着那红煞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怕。”
晏伽捏住他的耳朵尖,说:“其实不是怕鬼,是怕黑,尤其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过长大些就不会怕了,越陵山到处都是灯,再不济还有月光,不会太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