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但……这蛊虫虽然厉害,此刻他们距离不过百十尺有余,谢小风却似乎并不能凭借这东西察觉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说明蛊虫虽能传音,却不似灵识印记那样能起定位之用。
沈忆寒心内电光石火想通了这一层关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下一刻,识海之中又传来了谢小风的声音,这次那个声音中的戾气再难掩饰:“你再不现身,若被本座找到,就叫你生不如死。”
这次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半点未露异色。
天阶妖兽的肉身确实厉害,若是要他与真正的玄霄拼命、一决胜负,就是以沈忆寒如今的底牌,他的把握也至多不过三成。
可惜此刻占着这具肉身的,却不是与它身魂合一的原主玄霄,而是谢小风。
谢小风是个魔修——
一个修行数千年,几经沉浮的老魔头。
今日这场祭典是狼族为了庆祝狼王杀死明璨,真正坐稳姑妄山狼王位置的祭典,因此在场的除狼族中稍有修行的妖修几乎来了个遍外,姑妄山中其他妖族首领也来了大半。
方才狼王遇袭,这些各族妖王们说是谨慎自保也好,看热闹观望也罢,总之无人出手相助。
此刻见玄霄把那朵怪花撕得粉碎,才有个相貌娇媚、红衣红裙的女子娇笑一声道:“最近外面人修打得厉害,连带着咱们这儿也不太平,如今什么狮王虎王,都已成了大王的手下败将,魂归西天了,这山里难道还有不服大王这个姑妄山妖主的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别族首领也都跟着附和奉承起“玄霄”来。
沈忆寒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暗道:“原以为妖族心智单纯不晓世事,并不似人修那般处处算计、勾心斗角,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人妖纵然有别,想必也是在他们开了灵智以前,或者像二大爷狗蛋那样的小妖,勉强还有些天真可言,可到了如这几位一族首领的大妖身上,争权夺利、虚伪逢迎,却又与我那些整日营营苟苟、见风使舵的玄门同修们无甚不同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头“玄霄”却对各族妖王的马屁只字不理,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们一眼。
那几位大约是被他看的发毛,除了方才说话的红衣女子,脸上几乎都有些挂不住了,“玄霄”目光在他们之中逡巡一圈,忽然道:“狐王呢?”
此话一出,在场妖修们都是一怔,这才发觉一向与狼王要好的狐王重蒙,此刻竟不见踪影。
不仅如此,今日祭典刚开始时捧场的那些狐族妖修,竟也都不知什么时候,全都静悄悄的消失了。
“玄霄”身后一直沉默的那头老狼妖忽然开口道:“既然如此……恐怕祭品都被方才那个剑修劫走了,今日是庆祝大王成为姑妄山真正妖主的日子,祭典不能轻易中断,那些捣乱的人修……想必只是来救人的,待祭典结束,大王再派人去追他们就是。”
“玄霄”不知在想什么,换回人形后半晌不言,良久脸上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祭典自然不能结束,没了那些祭品,总还有别的祭品,今日到这里参加过祭典的……祭典结束之前,一率不许离开,否则别怪本座不讲情面。”
沈忆寒听得这话,更确定自己若不现身,就是有那只蛊虫,谢小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出他。
计划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他隐藏在一众狼妖之中,不动声色的操控着早已落入脚下土地的桃核在地表下抽枝发芽。
“噗”得一声,一株桃枝从“玄霄”身侧的地面上破土而出,倏忽间长出两三人合抱大的花苞。
故技重施,沈忆寒更加熟练得心应手,这次他操纵着那朵花苞突袭谢小风,甚至还能一心二用,同时观察他的神情。
再次看到这古怪花苞,“玄霄”眼中的怒色一闪而过,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孔在数息功夫间,竟因怒意有些泛红,他一边躲过花苞的突袭,一边伸出一只手虚握住那朵正在朝他扑去、张牙舞爪的花苞。
这次“砰”的一声,花苞就在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化为齑粉了。
沈忆寒瞳孔一缩,顿时明白,这是谢小风正在和玄霄的肉身快速融合。
他渐渐开始知道该怎么发挥身体的力量了。
数不清的桃枝接二连三的破土而出,花苞足足开出七八朵,这些花苞虚虚实实,依沈忆寒心头一念而动,其中有的如方才最初那朵花苞一样,不过是个近乎于幻影的障眼法,有的却真正是他的灵台桃树吐出桃核所结——
障眼法和真正的花苞混在一起,难辨虚实。
“玄霄”大概以为这些花苞和方才那最开始的那朵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戏弄自己的把戏,所以花苞的围攻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他几乎躲无可躲后,他也就干脆不再躲藏,只一朵一朵的将他们捏散。
但他很快就发现,即便他能将这些花苞捏散,不过一个眨眼,可能是他脚下的任何一寸土地,就会破土而出更多——
一个躲避不及间,终于被一朵花苞扑中,然而那朵花苞却不是想象之中的幻影,谢小风只觉得半边身体一阵剧痛,剧痛之中又隐约夹杂着些许麻痹,回过神来左臂已然被那朵花苞整条截断、生吞下肚了。
在场一众妖修,见状俱是骇然,只看见那朵粉嫩水灵的花苞外围的花瓣颤了颤,似乎正在咀嚼吞咽,品味刚才入口的食物一样。
那小花苞的确是在品味。
不仅在品味,还通过识海的灵台桃树,告诉了沈忆寒这个饲养员,狼王的半边胳膊究竟有多美味。
沈忆寒:“……”
天阶妖兽的肉身十分强韧,寻常刀兵法宝难破,但众所周知,妖修一旦化形成人,他们原身形态的神通是不能十成十发挥的,所以大多数妖修即便能够化形成人,战斗时也多以兽态示人。
但谢小风是个人修,他本能的就想以人身战斗,这也正是谢小风还未全部熟悉玄霄身体的缘故。
沈忆寒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尝试着激怒谢小风的同时,他也想着能不能借此机会试试在当日白河城云燃雷劫后,淬了劫雷理论上已经是雷击木的灵台桃树,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能够削金断铁,锋锐无比。
结果很惊人。
因为即便能够削金断铁的神兵,也未必能伤害的了一个天阶妖修的肉身。
而且,灵台桃树下嘴的部位是它最柔软的花瓣。
但天阶毕竟是天阶,不过两三息功夫,“玄霄”那条血淋淋的断臂竟然就以肉眼可见十分骇人的速度飞快重新生长愈合了。
他很快就又长出了一条完好无损的手臂。
“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得了我?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离得开这里?”识海里传来谢小风的声音,他冷笑着说,“沈宗主,你我虽有杀身之仇,但本来你若沉得住气不现身,本座如今有大事在身,一时半刻倒也没功夫寻你的晦气,可你活得不耐烦,非要自己撞上来找死,那便别怪谢某记仇了。”
沈忆寒想了想,尝试像灵识传音那样在心中答道:“如此甚好,其实在下也十分记仇。”
其他在场的妖修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玄霄”脚下忽一顿,险些又被一朵花苞击中。
包围着“玄霄”的花苞越开越多,枝蔓越生越密,逐渐围成一片花海,且有往周围蔓延的迹象。
这时终于有在场的妖修觉得事情不妙,拔腿就想离开祭典现场,然而变故陡生——
那些妖修刚一到广场边缘,天空中便亮起一道青色结界,结界上隐约闪烁着咒符,将那些想要离开的小妖撞了回来。
那几个小妖被撞得发昏,跑得最快的那个更是被震的吐出一口血来,当场毙命。
几个出言奉承的别族妖王,见此情状,都有些变色。
“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你这是何意?这些结界是人修的阵法,为何会在这……”
谢小风大约是忍无可忍不想再演下去了,左手一展取出一柄青幡,却并不回答方才那妖修的话,只冷笑道:“为何?本座方才说了,今日参加祭典的,一个都不许走,你们没听见吗?”
沈忆寒看到那柄青幡,眼皮猛地一跳,心道:“终于逼得他把此物拿出来了。”
青幡迎风便长,很快长到一人多高,谢小风握幡迎风一挥,瞬时整个天空被阴云覆盖,狂风大作,数不清的青黑色灵体从那柄被狂风吹动烈烈飞舞的鬼幡中奔涌而出。
这些被放出的灵体不知有什么古怪,一被放出,整个广场上结界之内,所有妖修,或者说所有活物,顿觉周遭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原本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气也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再不剩下一点。
鼻尖留下的唯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所有植物都在倏忽之间枯萎,就连原本还在飞速生发、破土而出的桃枝也不再生长了。
及至此刻,沈忆寒为了逼谢小风取出这件鬼道法宝,已经消耗了近半真元。
他识海里传来谢小风得意的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本座找不到你就奈何不了你?今日你若能活着从我的噬灵阵里出去,本座算你厉害。”
沈忆寒感觉到周身真元运转开始变得沉滞,他虽然封闭了五感,但空气中的浊臭还是无孔不入的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是秽气,秽气之于鬼道法宝,便如灵气之于玄门法宝。
但灵气需要经年累月的温养,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秽气却可以通过吸食血气、飨祭生灵来快速增长。
噬灵阵是鬼道修士之中最常见的让法宝吸食秽气、增加威力的淬炼之法,并不是什么稀奇法门,甚至在最开始,修士们只是用噬灵阵让法宝吸纳天然灵气,并不曾想到用这阵法来让法宝吸食血秽之气。
阵法本无正邪,一切因果来处只是人心。
比起当日在白河城中云烨使用的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噬灵阵远不算稀奇,沈忆寒就算不从祖师婆婆的传承中查找,也知道这种阵法的大致使用方法。
噬灵阵如今在玄门正派看来,虽已属鬼道,但寻常而言,杀伤力却只是平平,远远不算鬼道法门中最骇人听闻和最凶残的。
此阵并不难施展,只要有一点阵法天赋的修士,看过一遍阵法书,随便找件寻常法宝,都能使用这种阵法,若是件从未沾染过秽气的法宝,就是吸干一只兔子身上的血气,指不定也得费上个一天一夜。
但越是凶性重的法宝,这阵法的杀伤力也就越大,因施阵者和所用法宝的不同,不同人与不同人用不同法宝施展的噬灵阵之间的差别,堪比云泥。
当年风燮魔君到底杀了多少修士、多少凡人,那青司幡里系着多少冤魂恶债,如今恐怕只有谢小风自己知道。
他忍着恶心和头晕目眩,好容易摸到了鸾鸳,一把将其抽出,正要送到唇边,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巨响——
沈忆寒抬头一看,周遭的空气都在肉眼可见的震荡,天幕上隐约可见的青色结界上,蔓延出一道裂纹。
下一刻,雪白的剑光从天幕那头落下。
整个结界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第108章 鬼门
剑光落下之时,结界一分为二。
整座结界顺着那条被斩开的裂纹寸寸龟裂,隐有碎裂之势,“玄霄”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脸上,倏忽之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望着天幕结界,口中疾念咒诀。
那结界上的裂痕竟然神奇的停止了蔓延,开始修复弥补起来。
沈忆寒躲在群妖之中,却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哪怕噬魂阵起,他也受其冲击,仍是瞬间之内就捕捉到了谢小风神情细微的变化。
机会稍纵即逝,生死亦是如此。
他没有犹豫分毫,在剑光落下的眨眼功夫之后,心神反而自方才那倏忽之间的迷失后,迅速恢复了清醒,这次他牢牢抓住鸾鸳,送到唇边——
紫玉笛呜咽一声,音色清灵空明,如泣如诉,在密不透风的浊重秽气之中,荡开波纹似的音浪。
数个急促的音符逸出之后,很快落成曲调。
鸾鸳一出,沈忆寒几乎在瞬息功夫之间,便涤清了自己心头一切杂念。
哪怕他上一刻还在担心云燃如何、重蒙如何、那些被捉来的少年弟子们如何,此时此刻,却也将这些全数忘却,只以全部的心神驱动周身真元运转,抵御阵中秽气侵入奇经八脉,一面则将剩余的灵力徐徐注入笛音之中。
这次鸾鸳的笛音却并未如同它的音色那般,一直清越空灵下去、
这曲子不知是谁所作,竞在开篇短暂的一唱一叹之中,已然显出些许煞气,曲调乍听之下宛若泣诉,声声如杜鹃啼泪,但再听之下,才会发现并非如此,哀婉只是其表,愤怒才为其心。
数声笛音,走走停停,整个噬灵阵中的青黑色灵体动作一顿,竟然在这短短几息功夫之中,已有受笛音影响之意。
谢小风当然也听见了这笛音。
他的第一反应先是惊喜,对方终于现身了;
然后是愤怒,或许是愤怒方才自己被人面也不露的提线木偶一般的耍着玩、或许是愤怒今日分明是自己设局引对方出现,方才却折损了他最为倚仗的两件法器的其中之一、又或许是在愤怒别的……
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清楚的回忆起了当日在长乐女君传承洞府之中,在那具这些年他寻到的最满意的肉身之中——
自己被人一剑洞心的剧痛,他清楚的想起了自己倒在血泊里,看到对方那双材质精良考究的雪青色的鞋靴一点点靠近,却再无还手之力,只能被他补上一剑,然后失去所有意识的滋味。
他甚至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到这个杀了他的人,在了结他的性命时,脸上时何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