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他抢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乐女君的洞府,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长乐女君的传承,还抢了云燃——那个绝顶好用的炉鼎、本该属于自己的十全大补丹。
他本来算计好了一切,有十足十的信心,哪怕遭逢绝境,也能东山再起,重回昔日巅峰,可一切却都被那个姓沈的——这个忽然出现的变数毁了。
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若非如此……今时今日,他堂堂号令北域千万魔修的风燮魔君,何至于落到要龟缩在一个畜生体内苟延残喘的地步?
若非如此,又怎轮得到云烨那黄毛小子对他指手画脚、呼喝拿捏?
或许,连谢小风自己都没察觉到,几个眨眼间的功夫,他脸上的神情却突兀的变得扭曲狰狞了起来。
笛音催得愈发急了,仿似三军阵前擂鼓。
谢小风已顾不得去在意和留心噬灵阵中万千被他所驱使灵体的异状了。
他瞳孔发红,此时此刻,心中只余下杀了发出这笛音之人的念头。
他眸子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整个噬灵阵中数不清的灵体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和驱策一般,哀嚎嘶吼起来,可怖的嚎叫声像是想要盖过鸾鸳的笛音——
可那笛音却始终并不曾消失,仍然在谢小风耳畔环旋。
再下一刻,七八个灵体便自乌泱泱的鬼海之中抽身,青黑色的影子隐约现出本来面目,朝着沈忆寒袭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穿着破损法衣的女修,这女修束着极为漂亮的飞仙髻,手持一把细细的紫金软剑,看着本该相貌姣好的一张脸上、双目的位置却赫然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她嘴角挂血、唇色乌青,虽然只是个影子,却清晰的寸丝可辨。
女修挺剑而来,虽是灵体,这一剑却竟然有破空之音,其中又夹杂些许秽风啸叫之声。
沈忆寒看清她衣着样貌,心下却是微微一怔——
这女修相貌,居然……居然七分相似他那位伯母霞夫人,再瞧这衣着打扮,使的还是一柄软剑……眼前这位姑娘,恐怕正是与霞夫人血脉相连的蜀中文氏子弟。
沈忆寒看出她来历,心下虽然惊骇,却分毫不敢轻视,这鬼影剑气袭来间、给他的压迫感竟并不逊于霞夫人。
幸而他早有准备,仍举笛吹奏之间,脚底却已经踩着长乐剑步法灵活躲开,身影只倏忽一闪,便出现在了女修背后数丈之处。
谢小风见此情景,却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愈显恨色,怒极道:“杀了他!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于是文氏女修剑锋一转,又朝着沈忆寒转身袭来,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那裹挟着她剑身虚影的青黑色秽气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剑意,心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位文氏姑娘,只怕魂魄虽已被谢小风练化驱使,被拘在青司幡中不得往生,无法反抗、不得不助纣为虐,可却仍存有些微灵智和清醒。
因为剑修的元神不止在元神之内,更在剑意之中。
这次与文氏女修一同攻击沈忆寒的,又多了数个衣着各异的修士,沈忆寒一猜也知他们必是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修士亡魂。
若在从前,被这般合围而攻,即便沈忆寒有心躲逃,却也无路可走,但今时不同往日,祖师婆婆的长乐剑,他虽未尽习得精髓,只学懂了冰山一角,可这一角之中他学的最好的,却大抵也正是这步法一节。
因而此时此刻,被数个青黑鬼影夹击,才能还有腾挪余裕。
不仅如此,闪转之间,笛音也未停分毫。
曲行渐至高潮,鸾鸳笛音终于渐渐泄出这曲子全部的煞性,曲调变得诡怪而压抑、内里又隐约有些许疯狂——
谢小风听至此处,双目暴涨鼓出、脖颈额际青筋狰狞毕露,他的整张脸都在颤抖,眼里青黑和血红交错变幻,手里虽然还握着那柄青司幡,此时此刻,却连动弹一下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沈忆寒始终留心着他的样子,见此情状,只将笛音越催越急。
如黑云压城,愈降愈低。
谢小风大约是直到此刻,方才终于发觉这笛音的可怖之处,心知不能再让他吹下去了,他瞳孔中一瞬青黑压过血红,口中默念了几句。
沈忆寒身前的数个修士影子,却都不约而同的在此时惨叫一声,面上全都鼓胀出一种碎瓷片般的裂纹。
文氏女修尖唳一声,两只眼睛所在位置的血窟窿里留下黑色的泪水来,仿佛发狂一般朝着沈忆寒发起攻击。
她如此,其他几个修士只有更甚。
沈忆寒顿觉压力倍增,躲避吹奏之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越是在此刻,他的头脑却越是清明起来——
他必须把这首曲子吹到结尾,不能误奏任何一个音节,这是首凶性极重的曲子,不仅对谢小风、更对此刻场上所有还活着的妖修、甚至那些仍然在青司幡中苟延残喘的修士魂魄。
他在噬灵阵中奏此曲,倘若有分毫错乱,只怕今日的姑妄山,就要成为人间鬼门。
他的真元已经所剩无多,此曲消耗真元之快,远非寻常音修所能想象。
此时此刻,若要奏完此曲,只能将丹田里余下不多的真元留给它。
但这样一来,他脚下的步法,却也就无法再发挥出十成十的速度、维持得毫无破绽了。
这被青司幡练化的七八个修士魂魄,沈忆寒此刻虽只与他们短暂照面交手,也能感觉的到,若他们今时今日还活着,只怕个个都是修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厉害的远不止那个文氏女修。
有持一件钟状法器的,谢小风也不知如何做到,此人身死器损,但那灵钟想必是他本命法宝,故而变成青司幡中鬼魂以后,虽然灵钟不见,器灵去居然能够脱离法器本身,依附于他的魂魄之内。
沈忆寒险些被他扣下巨钟罩入其内,只觉如泰山压顶般,还未落下,便将他周身真元压得更加难以运转。
他勉强躲过,却又被那文氏女修与一个盘须大汉样的刀修围攻,一时闪避不得,肩上传来一阵剧痛,虽然仍勉力维持着笛音不断,喉间仍然溢出一缕闷哼。
也是在此刻,上空那方才被谢小风修复了一半,就顾不得再继续修复的结界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沈忆寒清楚的听到了一声剑鸣——
那是蘅芜出鞘的剑鸣声。
又一道雪白剑光落下,勉强支撑的结界再也无法维系,分崩离析。
沈忆寒看着剑光落下的方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肩上的法衣已然被血染红,嘴角也溢出血丝,鸾鸳笛声却始终未停——
和方才不同的是,现在除了进攻,笛音中更多了一分指引的意思。
结界碎裂之时,谢小风惨嚎一声,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捧着脸,面目变得更加扭曲,竟然不由自主的去掐自己的喉咙,嗓子眼里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沈忆寒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谢小风眼里看见的正是他这一生、数千年来最不愿看见的东西——
他的心魔。
魔修的心魔,可要比玄门正道修士,凶险千倍万倍。
天幕中玄色人影凌风而来,云燃看清沈忆寒模样,眸色微沉,一剑洞穿从他背后正要劈刀而下的盘须刀修。
剑影如风,剑罡如虹,震散了青黑色的鬼影。
沈忆寒见他到来,对上他的眼神,心知自己总算能够安心将此曲奏完,他只深深看了云燃一眼,便闭目继续吹奏,随着曲音在诡谲之中走向尾声,他面上神情却愈发安宁平静起来。
沈忆寒将整副心神都沉入到了这首曲子里,与鸾鸳合二为一,耳畔云燃的剑风破空之声,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
谢小风跪倒在地,巨大的青色结界碎裂后,灵光破碎汇聚到他周身,又重新拼合成一小方结界天地,将他护在其中。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有心自保,却无法从鸾鸳的曲调里挣脱出来。
谢小风一只手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却努力的想要将它拽开,然而自己左右互搏许久,始终只是徒劳。
他被自己那只手掐得面色紫黑,嘴角溢出一大滩一大滩的乌血,情状愈发可怖。
忽然笛音戛然而止,本来还在攻击沈云二人的七八个鬼影身形一滞——
那个方才被云燃一剑洞心,却在消散后又重新凝聚了灵体的刀修扭转过头,本来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现出刻骨的恨意,扭头看向正趴跪在青色结界里的谢小风。
再下一刻,七八个鬼影掉转过头,却是朝着谢小风而去。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沈忆寒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将鸾鸳放下,仰头望去,却见那阴影正是成千上万、凝聚成云的青黑色鬼影灵体汇聚形成。
它们如汹涌的浪涛一般,朝着这个方向奔腾而来——
或者说,朝着那个小小的青色结界之中的谢小风。
谢小风的心魔,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了。
第109章 鬼门
月悬中天,夜静如雾。
那团青云越聚越浓,愈积愈厚,渐渐遮天蔽月。
护着谢小风的小小青色结界被一浪又一浪涌过去的重重青黑色灵体包裹、分噬,逐渐看不见内里情形。
重蒙带着几只狐妖在一片混乱中自远处奔来,一路上大约也看见了那团遮天蔽月的青云,到了沈云二人面前,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望着那团仿佛有血肉般,仍在不停膨胀、涌动着的青云,惊得睁大了眼睛道:“这是……”
沈忆寒奏完那一曲,几乎透支了全身的灵力,他身上又受了伤,此刻却无力回答重蒙的问题,只能暂先闭目调汇真元。
然而这一动用奇经八脉,顿觉五脏六腑之中传来一阵闷痛,他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好容易才忍住了吐血的冲动,险些要站不住——
云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忆寒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熟悉力度,嘴角虽仍挂着血迹,模样狼狈,却睁开眼露出笑意,望着他道:“你……你都想起了,是不是?”
云燃亦看着他,一双黑眸乌沉乌沉,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你先疗伤……我的事之后再提不迟。”
沈忆寒还待再说话,却不及张口,便感觉自己脉门给云燃扣住,熟悉的温热灵力从他们接触的皮肤进入了他的身体,替他修复起周身经脉中各处细小的伤口。
若说方才他还不确定云燃是不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底下,拥有如此霸道炽烈、灼烫逼人的灵力,却会在替他疗伤时控制自己、小心翼翼的生怕伤了他,又能如此细心的发现他体内每一处伤口的……
只有一人。
沈忆寒不再有分毫疑议,只敞开脉门,任由对方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为他疗伤。
重蒙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这两人虽并没怎么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就是找不到机会插话提问,见二人开始替沈忆寒疗伤,他也不敢打扰,只能一面等着,一面有些紧张的看着远处已经被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不知已是什么情形的谢小风。
沈忆寒模样看起来狼狈,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究其原因,不过是过度透支真元导致经脉受损,他方才紫府灵台枯竭,无法调转真元替自己修复疗伤,此刻有云燃相助,恢复起来却不过是一会儿的事。
不知是不是二人早已双修多次、灵肉合一的缘故,云燃真元经过灵台之时,本来蔫巴巴的桃树仿佛被甘露浇盖过一般,在倏忽之间便重新焕发了生机。
云燃却不知沈忆寒如今所习功法奥妙之处,只感觉自己的真元在经过沈忆寒丹田的一瞬间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尽数吸走。
抬目去看沈濯,却发现他仍然闭着目,脸色却终于不似方才那样惨白了。
云燃略想一想,又重新凝聚真元,自沈忆寒脉门送入。
果然行到灵台,他的真元又被吸走,再观对方面色,果然又恢复了血色几分,于是便不再有疑虑,只繁复凝聚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供他灵台吸纳疗伤之用。
几次以后,沈忆寒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募地睁开眼看着他,轻|喘了一口气,拉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不……不必了,我已没事了。”
云燃看他面色红润中双眸氤氲似有水意,顿了顿,半晌才道:“你……”
沈忆寒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异样,哪里敢真让他问出什么,只转头看向重蒙道:“我交给狐王那些阵旗,可都布置好了?”
重蒙方才望着这两人,一张狐狸脸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此刻被沈忆寒唤回注意力,才回神答道:“已经都按你所说布置好了,只是‘玄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这样……我们当真不用管吗?”
重蒙问的“究竟怎么回事”,却说的是那头正被青影吞噬的谢小风。
沈忆寒自盘坐中站起身来,顺着重蒙的目光看去,望着那头越来越凶悍饥狂的鬼影们,沉默片刻,答道:“先不必管,青司幡是当今世间第一鬼器,虽认风燮魔君为主,但若谢小风一昔身死,此物落到旁人手中,必然惹起天大的麻烦。”
重蒙化作人形,听完沈忆寒的话,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个什么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