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她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了个默然同情、又有些怜惜的眼神朝沈忆寒看来,沈忆寒一见,几乎便能想象到当时子徐瞧着小石头的眼神。
小石头继续道:“他好像以为我不肯告诉他真名,我怎么解释也没用,我看他似乎是嫌弃我的名字不好听,才不肯那样叫我,便跟他说‘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啦’,他又赶忙解释,说他不是嫌我的名字不好听,但我求他,他还是想来想去,给我起了个新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好笑,朝人群中正在与师兄弟们说话的燕子徐看了一眼,谁知却恰好撞见那少年也正在往这便偷瞄。
燕子徐这一下偷瞄,哪知会被他师尊的目光撞个正着,顿时吓了一跳,赶忙将视线收了回去。
小石头却恍然不知,仍自欢喜道:“你猜他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
不等沈忆寒发问,她便己乐颠颠道:“若芙,石若芙,我不是很懂,但还是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呢!你说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
小石头大约是在传承洞穴中,不见天日的做了万年顽石,如今真正得了人修的名字,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高兴。
沈忆寒见她天真模样,心中亦很为她高兴,微笑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自然是好的很了。”
小石头听他认可自己的新名字,更觉欢喜,道:“听你这么说好像很厉害,你徒儿挺会取名字的,那你以后可也得叫我石若芙了!我也不叫你沈宗主,要叫你的名字才是,就叫你小寒吧!”
语罢也不再和沈忆寒多说,欢天喜地、一蹦一跳的径自回到楼下妙音宗众弟子之间去了。
沈忆寒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失笑。
*
傍晚时分,昆吾剑派前来振江城调查的那一位剑主、两位剑君果然到了。
云燃与他们交接后,众人正要自振江城动身,贺兰庭却忽然找上了门。
燕子徐见到他,有些讶异道:“贺公子,你不跟着你师兄弟们回去,怎么到这来了?”
贺兰庭道:“方才收到师兄传讯,说师尊闭关时气脉不畅、真元稍有逆转,受了轻伤,需得修养一阵,此行怕是没法子带我去云州了,恰好得知云师兄也在振江城,就……就叫我先与云师兄、沈宗主同行,等到了云州,再与掌门师兄、碧霞师姐汇合。”
说罢拱手朝云燃、沈忆寒二人一拜。
这些时日下来,沈忆寒虽始终对贺兰庭心存芥蒂,十分防备,但倒也不似刚开始那般紧张了,因此闻言虽然神色微动,却并未说什么。
云燃也只是稍一颔首,算是知道了。
众人就此往云州动身,有贺兰庭同行,沈忆寒御鸾鸳赶路时,特意飞到了常歌笑身边去,传音提醒他道:“你可记得,咱们此行到云州就是凑个数,贺家的事还轮不上咱们多嘴,你就是看那姓贺的小子再顺眼,最好也少操心他的事。”
常歌笑没回答,只斜过眼,看了他一眼,忽道:“师兄也发现他身上的不对了么?”
沈忆寒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动,转目看他道:“……你说什么不对?”
常歌笑摸了摸鼻子,道:“师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他与旁人不同些,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沈忆寒心道难道不是吗?
嘴上却没说什么。
常歌笑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和师兄你可不一样,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又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一个臭烘烘硬邦邦的毛头小子,还一身见不得人的秘密,古古怪怪,有什么值得叫我对他心动的?”
沈忆寒本能的反驳道:“谁真喜欢男人了……”
常歌笑长长的“喔”了一声,道:“是呀,是谁从前天天嚷嚷着,以后要找位姿容绝群的仙子结为道侣,双宿双飞,羡煞旁人,结果却打了一千年光棍,如今还日日对着一个同为男子的……好友?想入非非呢?”
说到最后,还不忘拉长尾音,拐了个弯儿,满是耐人寻味之意。
沈忆寒听得脸色忽红忽白,心知自己与云燃相处时的诸般情绪变化,定然都瞒不过师弟的眼睛,与他嘴硬也没什么用,干脆瞪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和别人胡言乱语。”
常歌笑道:“自然,师兄的秘密,我这做师弟的岂不得好生替你保守,否则若是让云真人知道了……”
他顿了顿,却不继续说了,只桃花眼似笑非笑朝沈忆寒一挑,低笑了两声。
沈忆寒从他这笑里品出了点别的意思,忽然心跳的飞快,低声道:“……他若知道了,那又怎样?”
“他若知道了啊……”常歌笑双手抱在胸前,似乎略想了想,忽然转目过来,望着沈忆寒挠了挠下巴道,“师兄,你近来整日对我凶巴巴的,怎么这下子倒想起问我了?我偏不说,除非师兄你开口求我喔~”
第45章 魔乱
求便求,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沈宗主想也不想,当即便道:“好师弟,算我求你了。”
常歌笑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利落的认怂,反倒愣了愣,道:“师兄求得倒是利落……”
“不过,既然师兄都肯开口诚心诚意求我……那我大发慈悲告诉师兄,也没什么,云真人若知道了师兄你对他的心意啊……”
他言及此处略顿了顿,转目望着沈忆寒灿然一笑:“……兴许怕是得偷着乐呢。”
沈忆寒听了这话,脑海里空白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偷着乐?你的意思是……他……他也……”
常歌笑忙摆摆手,道:“诶,我可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是猜一猜,师兄你那云真人心深如海的,他想什么我哪儿能捉摸?不过信口胡猜一猜罢了。”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良久,才缓缓道:“常乐之……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来着?”
常歌笑道:“诶?师兄你自己求我告诉你,我才说的来着,怎么又成了我捉弄你了?可别不讲道理啊!”
语罢又道:“况且我也没说我猜的就一定对嘛,你和云真人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哪里好说的准的?你既和他好得什么似的,何不直接去问他?”
沈忆寒默然片刻,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道:“……你方才说贺公子不对,又是怎么回事?”
常歌笑道:“喔……这个啊,我早就想跟师兄说来着,结果师兄你日日与云真人形影不离的,我就没插上话……”
沈忆寒道:“说重点——”
常歌笑见他面色不善,这才终于不再插科打诨了,顿了顿道:“他有两副七情。”
沈忆寒一愣,道:“两副七情……此话何解?”
常歌笑道:“七情牵动灵智,灵智连通心神,寻常人只有一念心神,自然也只有一副七情,常人的情绪过渡自然——”
“譬如师兄你——见了云真人,你先是‘喜’,因为你心慕于他,或者也可说是暗喜、窃喜,总之你心里是欢喜的,再然后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譬如与他更亲密些、譬如与他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这时是‘欲’,再然后你又想起你二人同为男子,又是千年友人,怕若与他坦白,万一不成,便连朋友都没得做,更甚者坏了他的修行和道心,这时是‘惧’,想到此处,你已然心如死灰,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你便只能在心中想想,无论如何不敢轻易付诸行动,你与他此生怕是也没有更进一步可能的,这便转化成了‘哀’……”
沈忆寒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听他说,越听却脸色越差,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所以……这和贺兰庭有什么关系?”
常歌笑道:“当然有关系,师兄你素来心淡,尚且如此,常人七情之中便更是起伏波动、过度有依有据,譬如不会从大悲忽然转到大喜,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过渡。”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或是看错了,后来与他相处、仔细观察此人,我便愈发发现这并非是我的错觉,他身上这种情况……要么便是练了什么有碍七情的功法,要么……便只能用他有两副七情来解释。”
沈忆寒默然片刻,接着常歌笑的话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他身上展现的是两副七情,彼此来回切换,在旁人看来……自然便没有过渡,忽喜忽悲,乍哀乍恶?”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沈忆寒又道:“一念心神产生灵智,方能牵动七情,他若有两副七情,难道也有两副心神……”
也就是说,贺兰庭其实……一体双魂?
常歌笑这时却面色肃然的摇了摇头,道:“师兄,这我便无法得知了。”
确实,要确定贺兰庭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常歌笑现在能做到的事,就连当初自己与云燃、楚玉洲三人以灵识进入他体内,为他祛除噬魂种时,尚且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若真要细查,恐怕非得以元神探入不可。
可贺兰庭身上藏着的秘密甚多、法宝、奇怪功法也甚多,即便沈忆寒现下高出他两个大境界,却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中间不会出岔子。
常歌笑道:“我先前之所以告诉师兄,此人身上有异,一是因为发觉此事,二是因为,他对云真人的情绪,似乎与旁人很不一样。”
沈忆寒闻言,忽然想起那个梦中的内容,心头一紧,立刻追问道:“如何不同?”
常歌笑思忖了片刻,才道:“奇怪得很……有时是又敬又慕,又感激又佩服,有时不知怎的,又十分愧疚,有时却又干脆忽然成了既恨又妒,恨意之浓……仿佛恨不得让他立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般。”
沈忆寒一愣,听得有些茫然——
贺兰庭对阿燃又恨又妒?
若说此人如那梦境中一般,对阿燃因敬生爱,因爱而不得生痴,所以才做出诸般背弃师尊、伤害师尊的事,沈忆寒尚且还能理解,可现下梦中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贺兰庭与阿燃相处,不过是好友救回他的那寥寥数日,后来便甚少谋面,每次也不过只是点头说个只言片语,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有什么理由妒恨阿燃?
难道贺氏灭族之祸,是阿燃……
这念头一出,立刻被他摒除,因为实在太过荒谬了。
阿燃就是再怎么厉害,如今也不过千岁出头,小乘巅峰境界,虽然他在剑修中的确是独步当世,甚至可以越境战胜大乘境的修士,可贺家不论旁人,单一个贺老门主,就已臻渡劫期,比大乘还高一境,更别说其他贺氏修士,阿燃一人怎么可能灭贺氏一族?
那贺兰庭的恨意就来的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沈忆寒正百思不得其解,常歌笑似乎还想说什么,谁知二人说曹操曹操到,贺兰庭本来在后头与妙音宗众小辈弟子同行,这会却不知怎的飞到了师兄弟二人身旁,似是有话要说。
瀛洲贺氏以阵法之术为长,贺兰庭拜入昆吾剑派不过寥寥数日,御剑而行,竟然十分从容,跟随他们也分毫不见吃力之色,此刻拱手道:“常前辈,沈宗主。”
常歌笑收起方才和沈忆寒传音谈话时的肃然,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笑道:“怎么了,贺公子?”
沈忆寒却只是看着贺兰庭,沉默不言。
贺兰庭见常歌笑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对方虽已恢复了男装打扮,也不再如女装时那样钗粉齐全,但看着那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还是让他情不自禁想到当日那位明艳动人的“常师姐”。
他似乎颇觉紧张,舌头都忍不住有些打结,道:“我,我来……是想谢过先前在林中,常前辈帮我说话的事。”
语罢又要拱手拜礼,常歌笑手指一勾,贺兰庭便感觉到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拖住了他,叫他拜不下去。
常歌笑双手抱胸,这才收起勾了勾的小手指,道:“我当什么事,不过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两句罢了,贺公子不必挂在心上,何况你如今是云真人的师弟,云真人又是我师兄的好友,那你自然也算和我同辈了,不必总前辈前辈的叫我。”
贺兰庭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即便常……常公子不觉得有什么,可那时却也的确帮我解了围,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非得前来亲口道谢不可。”
常歌笑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眯了眯眼笑道:“说起来……你每次找我,总说是来道谢,好嘛,虽说是礼多人不怪,可你该不会道谢是假……其实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同我说话吧?”
贺兰庭一怔,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道:“不……不是的……”
常歌笑见他局促,哈哈大笑,这才道:“逗你的,回去吧,小事罢了,不必总挂在心上,我瞧你也是大族出身,怎么反倒这样小心翼翼的,如此在意旁人的想法?劝你一句,不必如此,天下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生来就是看你不顺眼的,何必那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你如何能讨好的了所有人?”
“再说你才拜入昆吾不久,和谁相处,都总得有个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实在不必急吼吼的去讨好你那些师兄弟们,他们性情本来算不上坏,只是你太操之过急了些,这样反倒适得其反,你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久而久之,自会有人与你亲近,远不必强求。”
贺兰庭闻言,怔然良久。
这些日子,贺兰庭其实过得甚为恍惚。
他十几岁的年纪,忽逢灭族之祸,侥幸逃得一命,却又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一路追杀,疲于奔命,好容易被云真人救下,原对其存了雏鸟之情,谁知云真人对他也不过只是路施援手,并无收他为徒之心,贺兰庭当日被留在青霄峰上,颇觉惶然,只觉这天地广大,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失去,竟然再无任何人、任何物可凭他依靠——
他从前在贺家,本来过着的就是看似尊荣,其实除了闭关几年才能见得一面的父亲外、所有人都对他疏远冷淡的日子,如今落入这种处境,寄人篱下,不知所措之下,头一次笨拙的想要讨好旁人,谁知却偏偏好像都适得其反。
收他为徒的葛老剑主并非真心对他,他自然感觉得到,周遭师兄弟……或者说师侄们的和乐融融,他也无论如何融入不进去。
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隐隐的告诉他,自己与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那个声音已寂然许久,如今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直到今日贺兰庭听见了常歌笑这番话,才忽然觉得,仿佛在混沌之中,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清凉的水。
原来他心中的惶惑、不安,并非无人察觉。
贺兰庭听得出对方话语里,对自己全然不掺杂念的善意。
他鼻头微酸,看着常歌笑,本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声音微哑道:“是,贺兰庭多谢……多谢常大哥开导。”
常歌笑愣了半天,大约是活这么大岁数,从未听过旁人这样叫自己,半晌才回过神来,扶着腰笑得直打跌,还是沈忆寒在旁觉得不妥,用手肘拐了拐他,他才好容易止住笑。
贺兰庭亦给他笑得微觉尴尬,小声道:“怎么了,可……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