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岂知照深越是如此,龙狮反倒忍不住追问道:“小和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深不答,只道:“到子时了,明胤,别再磨蹭。”
他话音刚落,只见原本阴云密布的夜空中,云层剧烈的移转翻涌了起来,重云掩叠间,依稀露出半轮白月,照下的月光却是一片惨白,众修士忽觉四周阴风骤起,岛上雾气中依稀可闻断断续续、凄厉的女子孩童哭泣之声,十分渗人。
沈忆寒也在此时,终于将事情脉络渐渐理清,心中大概明白梦中贺兰庭的那枚狮佛芥子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时识海中传来了云燃的声音。
“沈濯。”
沈忆寒一愣,听他唤自己,转目过去,便见云燃正垂眸看着他。
不等沈忆寒开口,云燃已道:“……待龙狮吸食魂魄,我便以蘅芜开一道裂缝,此缝最远可连通贺兰仙岛西北诸岛其中之一,你与你伯父伯母一起,我方才已传音告诉他们。”
沈忆寒愣了愣,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和伯父伯母一起……那你呢?”
云燃默然片刻,道:“我若也穿过裂缝,此缝隙旋即便会闭合,待掌门师兄、碧霞、诸派同道离开后,我自会跟上。”
沈忆寒险些被他气笑了,瞪了他半晌才道:“……你当我是傻瓜不成?那狮子是要吸食魂魄,又不是瞎了,他能这么眼睁睁放任你把如此多人送走,然后再自己离开?”
两人只传音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间,远处夜空中的金色巨狮已然张开大口,但见整座岛上弥漫着的微微发黑的雾气、裹挟着凄厉的嚎哭声,丝丝缕缕如烟般从各处浮空而起,又被吸入龙狮巨口之中。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岛上缭绕的雾气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夜空中这妖兽原本只有轮廓的巨大躯体,也渐渐变得凝实了起来。
云燃见状目色微沉,再不犹豫,拔出身后蘅芜。
沈忆寒还未看清他的动作,眼前已出现了一道赤红的空间裂缝,这次的裂缝要比上回沈忆寒在祖师婆婆传承幻境中,见他划破的那道裂缝宽大许多,里头却一片漆黑,看不清通往何处——
崔颀与霞夫人最先飞至裂缝前,却见沈忆寒并未跟上来,仍自留在云燃身边,半点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虽心下不知怎么回事,但想他二人是自幼相识的好友,默契无间,这么一会的功夫,或是两人商量出了什么别的主意,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多问,免得耽误后头其他修士的时间,御剑进入裂缝。
崔颀、霞夫人一走,其他修士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进入了那道裂缝。
反倒是沈忆寒始终未动,云燃转目垂眸看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沈忆寒不等他开口,已传音道:“ 你既决意断后,我陪着你便是了,可你如要我自己先走,那是决计不能的。”
语罢心中却想,若按照那梦中……自己猜的不错,今日诸派修士谁先走谁后走,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反正最后大家都会安然无恙,若自己猜的错了……那也不过是和阿燃死在一处罢了,等他两个变成鬼后,定将还没来得及说的情话都补上。
云燃听了他这番话,目光好像还是一如从前般平静缓然的注视着他,却抬起了手,微凉的指腹顺着沈忆寒的颊畔一点点向下轻抚,他指尖的剑茧在沈忆寒皮肤上轻轻抵擦而过,这触感既粗糙却又柔软,叫人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克制。
云燃忽然问道:“沈濯,你愿与我死在一起吗?”
他的声音极低,沈忆寒却还是清楚的听见了,微微一愣,没想到此时此刻,阿燃问他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
夜色里龙狮正在长鲸吞水般吸食岛上的怨气与魂魄,重新凝聚妖身,修士们则争先恐后的进入那道空间裂缝,岛上其他还未被吞噬的魂魄,则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呼嚎声。
阴风呼啸,怨灵哭嚎。
沈忆寒看着云燃,想也不想便答道:“自然是愿意的,若说世上有谁能叫我心甘情愿与他同死……那也只有你。”
他答得笃定平静,看向云燃的眼神中,却流露出分毫不加掩饰的眷恋与信任,不见半分惶惑恐惧,仿佛周遭的一切凄风苦雨、喧嚣混乱,都与二人没有关系一般。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闷雷声。
电光闪烁、照彻夜空之际——
云燃道:“好。”
这一个“好”字落下,那双一贯瞧不出分毫情绪的眼睛里,竟随之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一滴泪,似乎微不足道,只是打湿了主人的眼睫,又在那张一贯冷峻凌厉的面容上,留下了道清浅的水痕,最后无声无息落下,没入在他黛色道袍间。
云燃面色未变,仍是那副七情不动的神情,偏偏这一滴泪的出现,却像是完好瓷器上出现了裂痕,平静湖面上荡起了波澜,生生打破了从前所有的平静和淡漠。
沈忆寒怔怔的看着云燃,半晌才回过神来,千余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好友落泪,心中的震惊无可言表,一时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道:“阿燃,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么?”
云燃摇了摇头,轻阖双目道:“……无妨,只是心绪稍有波动。”
他说的轻巧,沈忆寒冷静了些,却也渐渐明白过来——
阿燃所习剑道压抑情绪、束缚心神,他千年来皆七情不动,便像极寒之地的水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坚冰,于他而言,这既可以说是禁锢,也可说是保护,只要冰面不破,阿燃感知世上诸般情绪,便始终像是隔着这一层厚冰,不会有太大的波荡。
如非冰面乍破,所习静功产生裂痕,心神剧烈波动之下,以云燃性情,自然不至于无法克制,骤然落泪。
沈忆寒正想及此处,还没说什么,夜空中却异变陡生——
远处朝天台上龙狮终于停下了吸食的动作,方才众修士顺着云燃破出的空间裂缝离开,他明显有所察觉,却也并未停下进食动作攻击他们,直到此刻,那巨大狮身已无限接近凝实,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沈忆寒心下一紧,正要握紧鸾鸳,却见朝天台上,忽然射出七道冲天的金光,这金光直冲云霄,虽然先前龙狮吐出的金芒也是金色,却与这七道金光给人的观感全然不同,即便没有那个梦,沈忆寒现下看了这七道金光,却也全然可以断定——
照深绝没有入魔。
一个入了魔的佛修,怎可能身具如此澄澈干净、圣然不可侵染的功德金光?
七道金光将龙狮围在正中,又渐渐收拢,显出禁锢之态,直到此刻,七道金光才终于显出法相来,却是一盏莲台上七瓣莲花,这巨大的金色莲台,在夜色里阴厉诡异的贺兰仙岛上,显得格外宝相庄严。
龙狮直到此刻,似乎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一张硕大的狮脸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一只前爪欲要挣扎,却被数道金光紧紧束缚在莲台上,当即怒吼了一声,狮啸声响彻夜空。
“照深,你敢骗我!”
朝天台上那单薄的小小人影似乎颤了颤,终于腾空飞起,到了高空中的龙狮面前,他声音虽不大,落在这头结界中还未离开的众修士耳里,却字字清晰可闻:“明胤……我不曾骗过你。”
龙狮又挣扎了一下,却反而因此被缚得更紧,连爪子都抬不起来,七片莲瓣花瓣缓缓收拢,他当即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嚎道:“这是什么……什么古怪阵法,照深,你骗的我好苦!本座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鬼话……还想着等今日过后,便寻法子替你延续寿元,你却辜负本座的信任,如此对我!”
照深悬在空中,垂头看着龙狮痛苦的脸,叹道:“寻法子?什么法子,成千上万个童男童女吗?还是如你旧主那般连屠数城,飨祭邪灵?明胤,你还要造多少孽?”
那莲瓣越收越紧,龙狮的怒吼渐渐转而成了哀嚎,声音里渐起惊惧之意:“这……这破莲花到底是什么……你从何处得来的此物?分明……分明我与你日日都在一起……我怎会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宝物?这是什么……是你们伽蓝寺的先天灵宝……还是……”
照深默然片刻,道:“什么都不是,七叶花瓣……一叶一世,是我的舍利禅心。”
龙狮听得此言,似乎愣怔在原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两个伽蓝寺的佛修,方才因让别派修士先行,此刻还未离开,留在结界中,反倒目睹了这场变故,听了照深所言,一个和尚眼眶泛红道:“我……我就知道,小师叔是绝不可能堕入魔道,与妖物同流合污的!”
另一个却是不可置信道:“舍利禅心……小师叔他……他这是……”
贺兰庭不知怎的,也留在最后,此刻竟还未离开,闻言问道:“敢问两位禅师,舍利禅心是何物?”
一个和尚道:“舍利禅心……于我等佛修,便如贺公子你等道门修士的元神元婴一般,一世功德……修得一颗禅心,佛童之所以可携带数世轮回记忆转世重修,不坠六道,便是因有舍利禅心中的功德庇佑之故,禅心与魂魄一体,要将其取出,只能从魂魄中剥离,一经剥离……便再也无法复原,除非再世重修了。”
果然那头龙狮终于回过神,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却半晌才涩声道:“和尚……你疯了吗?就这么不惜代价……也要封印本座?这千年来,你我朝夕同处,你为本座诵经缓解痛苦,本座将神通借于你济世救人,你说……你说若我不再作恶害人,便将我当朋友相待,原来都是骗本座,你不过为了诓得我信你,才假意与我相好,待我重聚肉身,你便好彻彻底底的将我封印,是也不是?”
照深又是默然片刻,却道:“……可你还是要伤人。”
龙狮怒道:“我何曾伤人?!我吃的不都是你为我寻的妖兽、灵兽?还是昨日那个刀修?我伤他不过是因为他看见了你的样貌,我怕他若是说出去,这些人修会对你不利!”
照深道:“可你一上了贺兰仙岛,看见这满岛怨魂,不还是垂涎欲滴?你急着重新凝聚妖身,难道是为了在人间行善积德?”
龙狮哑然片刻,道:“你也说了,这岛上都是冤魂,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吞噬魂魄罢了……”
照深打断道:“既如此,先前那个要逃的修士,难道是自己死的吗?”
“……我如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照深摇了摇头,道:“冥顽不灵。”
谁知这短短四个字,却像是踩中龙狮的什么痛脚,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人族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我们做妖的为了自己,便是‘冥顽不灵’,该死该死了?总归本座是妖、不是人,只这一点,在你眼里就是千错万错,也是……都是本座自己蠢,你堂堂德高望重、人人称颂的七世佛童,哪里齿于和我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妖物交朋友?说什么为我好,我竟真信了,分明当年我已被你封印一次,如今竟不长记性,也活该落得被你再度封印的下场。”
照深却摇头道:“明胤,我不是要封印你。”
龙狮似是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照深道:“我说我从未骗你,就是从未骗你,我说为你好,自然也是真的为你好,你作恶多端,若入九幽地府,必得下十八层地狱,受尽痛苦,轮回之后,又入畜生道,累世不得为人,既如此,不如长留世间,只不过换个法子,再不可作恶罢了,这是不是很好?”
龙狮闻言,似又要追问,照深却不等他问,已闭了目轻拨手中禅珠,手施无畏印,口里念念有词,那朵巨大的金色莲花随之将花瓣越收越紧,将龙狮包拢在其间,又渐渐缩小,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一人一狮竟已看不见了。
这头还未离开的众修士都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是这个走向,彼此间哑然相视无言,那两个伽蓝寺佛修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就朝照深与龙狮消失的方向飞去。
众人见状,也顾不得通知先前那一批已经顺着空间裂缝离开的修士了,也都纷纷飞身跟上。
众修士在朝天台上落下,却见巨大的平台上空阔一片,举目不见半个人影,更别说龙狮了。
朝天台下是一片山腰上的树林,众修士又在林中寻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照深与龙狮仿佛凭空蒸发了似的,贺兰庭道:“要么咱们再回台上去找一遍?”
有个伽蓝寺的佛修叹了口气,却道:“不必找了。”
“小师叔既已取出七枚舍利禅心……想必是动用了我寺的不传之秘。”
沈忆寒心中叹了一声,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问道:“照深前辈可是用了什么同归于尽的厉害封印之术?”
一个和尚道:“沈宗主猜的已然大差不差……只是并非是封印之术?”
沈忆寒道:“哦?那是什么?”
另一个和尚道:“小师叔应当是以七枚舍利禅心结成的法莲化为芥子,将自己与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了。”
沈忆寒道:“既然七枚禅心可化作芥子,只将那魔狮封入芥子之中,不就好了?照深前辈为何自己也……”
和尚摇了摇头道:“沈宗主有所不知,小师叔虽说七世修行,可这最后一世,毕竟还尚未结束,说是有七枚舍利禅心,可第七枚……他此世尚未身死,如何结出?想必那第七朵花瓣,并不是什么禅心,而是小师叔自己的魂魄肉身,化芥之术非得七粒舍利禅心不可,小师叔如此作为……便与魂飞魄散、从今往后再不入轮回……无甚区别了。”
第53章 芥子
沈忆寒听罢,心道,这就对上了。
那梦中贺兰庭虽未得云燃传授登阳剑衣钵,但修为却一日千里,而且他明面上虽远不是云燃的对手,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宝,这才能串通谢小风数次栽赃暗算云燃。
沈忆寒本以为梦中贺兰庭进境得飞快,一是因为此人机缘法宝实在是太多,二是因为贺兰庭的确也天分过人,譬如那梦中他的“仙魔之体”,无论修行道门魔门功法,都是事半功倍,而且非境界高过他许多的修士,旁人若以寻常法宝神通,皆轻易伤他不得,即便受了伤,只要不是致命,也是恢复的奇快无比。
仙魔之体在修界称得上万年难得一见,除了贺兰庭外,沈忆寒有所耳闻的,只有四千多年前金刚宗的一位法王,这宗门一听名字,便知是以炼体为长,那位法王也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苦修,千锤百炼下,又得奇遇,这才机缘巧合修得此体质,若如此看,仙魔之体当是后天修成。
但梦中的贺兰庭年纪轻轻,也是仙魔之体。
若说他是生来如此,月余前沈忆寒与云燃、楚玉洲替他祛除体内噬魂种,却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贺兰庭还不是这种体制,既如此,那便一定是因为什么有炼体之效的法宝、或是功法了——
这件法宝,几乎不做他想,唯有狮佛芥子。
沈忆寒之所以会对此物印象如此深刻,盖因梦中云燃曾吃过这东西的大亏,芥子之中自有乾坤,贺兰庭便曾设计诱骗云燃进入过这芥子,此物认他为主,他自然便可在芥子内借其中的罡风炼体修行,而不受其损伤,可旁人进去了,却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且受伤还是其次,这芥子中的罡风十分厉害,长久经其磋磨,不仅会在身上沾染魔气,性情更会受其影响,戾气渐重,若意志不够坚定,就此走火入魔也完全可能。
当时沈忆寒不明这芥子中的罡风与魔气由何而来,现在算是明白了,只怕其多半与魔狮明胤有关,如此一只凶兽被镇压在内,这罡风若不厉害,才真是说不过去了。
梦中阿燃虽没在芥子中入魔,可却沾染了魔气,也正是因此,被谢小风与贺兰庭合起伙来污蔑,在宗门中告发他与洞神宫的魔修有染。
云燃只得与诸峰剑主解释,说自己是被两个徒弟陷害,又解释了贺兰庭诱他进入芥子之事,然而几位太上剑主将贺兰庭身上仔细搜了个遍,却压根没发现什么芥子,恰在此时,又跳出了十数个洞神宫的魔修,夜劫剑派刑堂,被抓到后,只招认说是奉命救出宗主安插在昆吾剑派的一位护法,这下便彻底“坐实”了云燃正道叛徒、魔修细作的身份。
至于那两个告发师尊的好徒儿,倒是成了“大义灭亲”的典范。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压根没有要谋害自己师尊的动机,没人会觉得两个男徒弟陷害师尊,是因为爱而不得或者馋师尊身子,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也就无人察觉。
贺兰庭甚至还因仙魔之体,被几个太上剑主一起看中,都抢着要收他为徒,其实以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的修为和剑道造诣,即便要收徒,又哪里会这么不顾体面的非要和同门争抢,但大约这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任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到了此人面前,都得趋之若鹜。
……如此想来,姓贺的小子在梦中会对阿燃因爱而不得,心中生恨,那也不奇怪,毕竟不知有多少只与他见上一面,就情根深种的男男女女,其中这家少主、那家仙子、大有来头的亦不在少数,贺兰庭却偏偏只对师尊云燃一人动心,在他看来,想必已是自觉无比痴情,然而倾诉爱意后,不仅被云燃狠狠训斥一通,更是从此以后都避他不见,贺兰庭当然觉得受了天大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