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檐下一片宁静,檐外小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灵泉中,荡起片片连绵的细密涟漪。
沈忆寒说:“我从前一个人时,很喜欢在这里看雨。”
他散着发,站在云燃身畔,说这句话时,却并没看他,而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廊外的天空。
沈忆寒的瞳色很淡,从侧面看,愈显如此,干净而剔透,像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水面,这样一双眼,似乎本应是纯粹天真的,可放在他身上,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太淡了。
太淡了,所以反倒脱离了纯粹的天真和简单,他身上总有种若有若无,好像游离于一切之外的淡漠。
这种淡漠是内隐的,和云燃那样一眼能望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甚至许多人与他相识数百年,都不曾发觉。
修界提起妙音宗的沈宗主,总会赞他俊朗亲和,与人为善,说他天生便会为人着想,做事说话都恰如其分,懂得处处留有余地,所以妙音宗当初在沈老宗主一个大乘期修士手中不曾传扬光大,传到他手里,反倒蒸蒸日上。
与沈宗主但凡接触过一次的,无论仙凡妖魔,三教九流,甚少能有讨厌得起他的,连魔修亦不例外,否则玄门各派美人不少,那群魔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单单惦记一个“玉芙蓉”。
但云燃却明白,沈濯只是看起来如此。
看起来如此,内里则不然。
或许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里。
譬如千年前,云燃与他初遇时——
那年冬天,垂秀峰上下了雪。
垂秀峰四季常青,本该终年不见雨雪,其实下不下雪,有无冬季,对修士来说远不比峰上灵气稀薄与否来得重要,但彼时天通剑主的道侣诞下了一名男婴,那孩子天生体弱畏寒,天通剑主爱子情切,于是便打上了垂秀峰的主意。
慈恩剑一脉在垂秀峰传承数千年,梅今自然是没有肯想让的道理。
于是那年冬天,峰上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这场雪来的突然,而且一夜过去,便埋了尺余深,冻死了梅今煞费苦心侍弄多年的一大片灵花灵草。
云燃当时拜入梅今门下不到三年,虽然年少,却也心知肚明师尊这是受人欺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对这些所谓的玄门大宗中的利益倾轧司空见惯,几乎称得上漠然。
长青谷如此,昆吾剑派也不例外。
修界鼎鼎大名的“两姓三宗”,比起外面,从来不是世外桃源。
梅今那时才结丹不久,慈恩剑一脉只得他一个传人,前代剑主修为仅至元婴,便即坐化,因此连愿意不承传承、拜入垂秀峰的寻常弟子都没有一个,只能叫梅今一个人孤零零顶立慈恩剑一脉门楣。
雪一连下了一个月。
梅今忍无可忍,终于去找了天通剑主理论,回来时却气得吐了血。
云燃看在眼里,于是将收在单衣下冻得通红的手指缩了缩,什么也没说。
其实也并非梅今的过错,那样的情况,一个独自修行了数百年的男子,又从不曾照顾过年幼的孩子,有所纰漏也是人之常情。
也是从那时起,云燃若冷得实在睡不下去,便起身练剑暖体御寒。
某日晨光初明的清晨,他负剑推门出去,阶前堆了厚雪,旁边立着个雪青色的背影。
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他,露出讶异的表情,片刻后,试探着道:“你……是阿燃吧?”
云燃远远看着他,不曾答话。
少年的沈忆寒眉目俊秀,成年男性的特征还未显出,面容轮廓比起后来柔和许多,却也并不显得女气,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拢在雪青色披风领口厚厚的绒毛上,玉质金姿,十足的像个贵气逼人的人间少年公子。
没有得到回答,他好像还是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走上前两步,在云燃面前蹲下,看了看他,忽然来拉他衣袖下的手。
才刚碰到,云燃便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沈忆寒道:“垂秀峰上下这样大的雪,你不冷么?”
语罢解下领口前银边锦质的系带,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穿梭其中,像是蝴蝶绕着花茎而飞。
披风落到了云燃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的沈忆寒也是如今这双瞳色极淡、形如柳叶似的眼睛,看人时,却能一眼望见他眼底全部的情绪,他像是一汪清澈的水,阳光照进去是什么颜色,他便是什么颜色。
后来,这汪水越汇越多,越聚越深,成了湖泊,成了大海,再也无法一眼望见底了。
雨声渐渐歇了,庭中灵泉池面上涟漪消去,又变得一片平静。
沈忆寒忽道:“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云燃方才只是和沈忆寒并肩站着,一样望着廊外的雨,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发现他的出神。
但沈忆寒却每每总能察觉。
……和他太过了解他一样,他同样很了解他。
云燃道:“没什么。”
沈忆寒道:“对了,我有件东西给你。”
他语罢,转身朝廊后门中走去,云燃跟在他身后。
进了门,绕过屏风,沈忆寒从多宝阁最顶端取下来一个匣子。
这匣子很精致,即便只从外看,也觉得里面装着的东西肯定价值不凡。
然而沈忆寒打开匣子,里头却是一排整齐的小小的贝壳。
沈忆寒道:“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
云燃顿了顿,道:“很漂亮。”
“……”
沈忆寒默然片刻,忽道:“……你是说匣子,还是里面的贝壳?”
云燃道:“都很漂亮。”
他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扇形的贝壳上顿了顿,道:“这个……像一把伞。”
沈忆寒望着他,眼眸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他笑着道:“当年我六岁,岛上也是这样下雨,我捡了它,送给我娘,告诉她躲在贝壳里,就不会被雨淋湿了,你也觉得它像伞……”
大约是越说越高兴,竟抬起头在云燃颊畔亲了一口。
“咱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云燃抬眸看他,目色幽沉,他虽没说话,沈忆寒却立刻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不行!这才刚刚……”
虽说现在还在新鲜劲儿上,但也不能太白日宣淫了!
“……”
沈忆寒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当年我娘跟我说,这些贝壳以后会变成灵舟,载着我和我喜欢的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语及此处,忍不住笑了笑:“她是哄我来着……不过,我还是想把这个匣子送给你。”
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嫌没用,不肯收吧?”
云燃道:“我很喜欢。”
于是沈忆寒眉目舒展的笑了,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记得回去把它带上,过两日咱们便得动身了,你也好些年没来岛上,趁今天,我带你去逛逛。”
两人整理了衣衫,离开居处,往岛外去。
说是岛外,其实并非离岛,只是离开了妙音宗正山的主要建筑群和山腰山脚连成片的弟子居处,往沿海岸一带地势平整的地方而去。
许多年前,琴鸥岛上本来地广人稀,只有正山一面有人烟,还都多是宗门中修士,整座岛上,几乎不见半个凡人。
但在沈望霞离世,沈忆寒接任宗主后,这种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从四百多年前起,妙音宗撤去了岛周幻阵,不再阻止凡人上岛,琴鸥岛距离陆地本就不远,如此一来,便渐渐地或有渔民出海捕鱼在此落脚休息,或有商贩上岛与宗中弟子做生意。
沿岸渔村小镇也就此多了起来。
这些凡人与岛上修士相处很和谐,家中孩儿若满了年岁,亦会送到妙音宗中看看有无修行资质,投入仙家门墙。
从前妙音宗弟子大都是门中修士外出游历时,七零八落捡回来的,因沈老宗主与前代数任妙音宗宗主,都笃信音律一道并非人人能修,或者天赋异禀,或者痴爱此道,寻常庸俗之辈,却非习此道的材料——
这么想,倒也不全是高高在上,的确音修在修士之中,并不占什么特别大的优势,既不像剑修那样战斗力远超同阶修习其他法门的修士,也不像符修、医修、丹修那样别有妙用,如此一来,若习音律之心不诚,难免投师一半,就打起退堂鼓来,想要另择高门。
这种事,妙音宗从前实在发生的太多了。
投师一半,半路背出师门,另择他处,不仅说出去那三心二意的弟子会被人指摘,被其嫌弃的宗门,脸上自然也称不上多光彩。
音修心思细腻敏感,自尊心自然也极强,受不了这种闲气,择徒也就越发严苛起来。
这个道理在以前都说的通,但宗主之位传到沈忆寒这里后,却又不同了——
沈忆寒心大。
他就从没觉得学到半路后悔,改投他道有何不对,人活在世,总得什么都试试,才知道哪里是对的、适合自己的,连找道侣尚且如此,若明知不合心意,还要勉强,好好的修行学艺,却修得心存怨气,学的心有不甘,那又是何必?
因此自他以后,不论出身来路,只要有心拜入妙音宗门下,宗中查了身世清白的,妙音宗一概广收门下,几乎是来者不拒——
如此一来,妙音宗门下弟子人口大增,几乎辖界内凡人家孩子到了年岁,都会赶五年一次的大选,送娃来试试。
燕子徐便是这么拜入琴鸥岛的,他父母在妙音宗辖界下一座小城中做些小生意,论起来他祖上既无仙缘,也没出过什么擅于拨琴弄筝的风雅之士。
饶是如此,还是不影响燕家出了他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居然祖坟冒青烟的被沈宗主一眼相中,小小年纪便将他收入门墙。
燕子徐是正例,自然也有学到一半,觉得自己不是材料的,沈忆寒都放他们走了,甚至很是勤快的给不少弟子改投别宗他派居中牵线搭桥,多年下来,倒是结了不少善缘。
这些事云燃知道,但沈忆寒闭关百年,此前两人各自忙于自己的事,他也不曾见过琴鸥岛上的变化。
两人近了海岸边一座小镇,还未进入镇中,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
沈忆寒扭头对云燃笑道:“好歹赶上了,这几天是鱼篝节,通宵不歇的,一会咱们可有口福了。”
果然走得近了,便见镇口处篝火冲天,围火处或老或少整齐的坐着不少人,火上正炙烤着一条足有两尺长的大鱼,滋啦作响,香气扑鼻。
十几个少年少女拉着手,正在篝火边唱歌,声音清亮婉转。
沈忆寒与云燃刚一靠近,那些凡人虽不认得云燃,却有人飞快的认出了沈忆寒,用稍带着些口音的嗓音喜悦的叫他“沈宗主”。
一众热情的少年少女,更是蜂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间,反倒将云燃遗在了外头。
沈忆寒与那群少年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与为首的一对老夫妇说了几句,人群让出一个口子来,他远远朝着云燃招了招手,笑道:“阿燃,快过来。”
镇里的人给他们俩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沈忆寒与云燃挨着并肩坐下,那十几个少年少女又牵起手,继续摇来晃去的唱起歌来。
南地的口音与昆吾剑派所在的中州很不相同,云燃也只能听懂个大概,似乎是祈愿家人同乡出海平安,丰收而归的渔歌。
“你没听过这样的歌儿吧?”沈忆寒扭头朝云燃笑了笑道,“这曲子还是子徐那群孩子替他们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