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云燃道:“很好听。”
如今修界之中,修士即便不讲究离群索居,也多是对凡人保持距离的,云燃虽然无心刻意如此,但他从前不是闭关便是在外追魔杀妖,的确几乎从未听过这样极富烟火气的人声之歌。
沈忆寒望着那群唱歌的少年少女,嘴角带着笑意,本来浅淡的眸色被篝火映得明亮非常,轻声道:“阿燃……先前我已看过你的剑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道心又是什么?”
那头一曲已经唱罢,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语和欢呼声。
云燃道:“……是什么?”
沈忆寒侧目看他,眸光柔和明亮。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伸指在云燃眉间一点,那光点便飞入了他的眉心。
沈忆寒道:“我的道种可能比你的剑道种子吵一些,你可以慢慢的看。”
云燃面色微颤,闭上了目,沈忆寒知道他此刻正如当日的自己一般,在承受巨大的念识冲击,也不扰他,只静静的等他看完。
云燃的神识果然比他强韧的多,数息功夫后,他睁开了眼。
那小小的光点从他眉心飞出,回到了沈忆寒指尖,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看完了?”
云燃道:“……嗯。”
“我的道心,是‘入世’。”沈忆寒轻声道,“这亦是数百年前,我才想明白的。”
“天地浩大,人力微渺,吾辈修行问道,不过欲窥其真貌,求得长生自在,然则长生便一定自在吗?成仙便一定能窥得大道本真,天地全貌么?”
“蜉蝣渺小,穹宇无垠,即便倾其寒暑昼昏,也不过穷观一隅,天地之大,仙也好、凡也罢,谁又能窥得完全?成仙如何……不成仙又如何,我心若真得有自在,入世便可观天地、看众生,而不见众生,如何见己?我若看得清明,怎么又不是长生?”
他一番话说完,云燃却是久久未言。
“阿燃,你我的道并不相同。我说这些,不是想说服你,我们只要和而不同便很好,不必全然一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的道心。”
良久,云燃方道:“你的道心……很好。”
沈忆寒望着他笑了笑,云燃感觉到他忽然抓住了自己衣袖下的手,两人相视,虽不曾言,身体却渐渐挨得近了。
那头几个少女又扬起歌喉,这次却换了首曲子,唱腔婉转,颇含情意,这次却竟是一首情歌——
南地人情开明,歌词亦很直白,唱歌的少女们却并不觉得羞窘,脸颊虽红扑扑,神情却仍都十分大方。
歌儿唱到一半,渐渐只剩下一名领唱的少女,想必这段却是独唱,因此不似先前那样几人一唱一和。
小麦色皮肤的少女边唱边跳起舞来,露出一截紧实光滑的腰肢,脚步渐渐停在了面前坐着的沈忆寒身前,笑吟吟看着他唱道:“好哥哥,你和不和呀?”
这句里的“和”,却是取了先前歌词里的“喝”字同音,沈忆寒一愣,明白过来这少女是在邀他同歌。
第76章 恨生
难得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扫兴。
沈忆寒想了想,从乾坤袋中取了一把月琴出来,才一边拨琴,一边与那少女相和而歌。
他的嗓音沉而柔,才刚开口没两句,篝火前的人群便渐渐安静了下来,只不知怎的,原本热情奔放的曲子,衬着沈忆寒指下月琴婉转的音色,却显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来。
那少女与他相和而歌,两人声音同响,像是天地间清扬的风托着只翩翩飞翔的黄鹂鸟。
歌声里确有缠绵的情意,沈忆寒的目光始终没从云燃身上挪开。
一曲唱罢,人群中欢声雷动,那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十分敏锐,看了看旁边的云燃,又看了看沈忆寒,忽然低声笑着对沈忆寒说了句什么。
这次她说得极快,沈忆寒略微一怔,才朝她也用南地的口音笑答道:“谢谢你。”
那女孩子还未说话,边上已有人送上了花冠予她带上,她的注意力也便从沈忆寒、云燃二人身上转移,年轻又生机勃发的脸上洋溢出快乐而略带羞涩的笑意。
几个少年将她抱起,抛向空中,又牢牢接住,人群里爆发出欢笑声,气氛变得越发热烈起来——
沈忆寒笑着看了一会,才转目看向边上云燃,道:“阿燃,你可知她方才同我说什么?”
云燃顿了顿,道:“……什么?”
沈忆寒道:“她说……愿我们永远幸福,直到太阳不再升起的那天。”
云燃望着他,乌黑的眸子亦映出明亮的火光,沈忆寒与他相视一笑,道:“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能看出来,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并未,这样很好。”
沈忆寒本来便是逗他,看他如此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是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鱼篝节的晚会一直热闹到天明,云中渐渐起了小雨,镇民们才各自散去,纷纷回家躲起雨来。
*
自回来路上发生那件事后,沈忆寒本想问陆师伯,他与常师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事毕竟涉及到陆奉侠与他爹娘的往事,这种长辈间的私隐,他一个晚辈,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开口——
不能问陆师伯,那便只能问常师弟了,可惜那头更是连忽悠带打哈哈,半句实话也不肯说。
沈忆寒心知他不愿讲,恐怕自己即便逼他也无用,又见两人那日之后虽然互相之间不再说半个字,其他倒还是一切如常,并无什么异样,想到他两个从前关系本来也算不上好,即便如今变成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太要紧的,再有天大的矛盾和冷战,毕竟还是同门师伯师侄,兴许过段时日,他们自己也就想通了。
沈忆寒于是便也没再过问。
谁知动身离岛的前一日,陆奉侠却来见了他。
天色未明,沈忆寒却还是敏锐的发现了他眼中有血丝。
陆奉侠道:“……歌笑可在宗主这里?”
沈忆寒道:“师弟?并未。”
陆奉侠闻言,杵在原地,半晌才道:“他走了。”
沈忆寒一愣,道:“他走了……走哪里去?师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奉侠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解释,无言良久,才道:“昨夜……他在我那里。”
沈忆寒想了想,道:“师伯可是又教训他了?难道常师弟……又说了什么?”
“……”
沈忆寒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酒气。
陆奉侠是刀修,虽然持礼守成,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是变不了的,比如刀修对酒的热爱。
自沈忆寒有记忆以来,他这位师伯几乎过得是苦行僧一样的日子,非说有什么爱好,那就是爱酒,只不过他一贯十分克制,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所以从来不曾因此误事。
沈忆寒也给他送过不少佳酿,凡间美酒也好,能喝醉修士的仙酿也罢,都应有尽有。
陆奉侠昨夜喝酒了。
沈忆寒想了想,并没提这事,只是道:“那师伯可知……常师弟为何要走?”
陆奉侠沉默片刻,道:“……怪我饮酒误事。”
如何误事,却没仔细说。
沈忆寒心下想了想,恐怕多半是师伯醉酒后,同常师弟说了些不留情面的话,又或者如那日一般,打了他一记耳光或者别的……倘如此,酒后发火,恐怕手下没有轻重,那也无怪师弟负气而去——
这二人数百年间,便是摩擦不断的。
陆奉侠其人,对人对己都是一样严苛,但凡触及他底线,几乎从不留情,不仅罚得重,说话也极其难听。
多年前,常歌笑招惹了南海附近一个并无辖界的小家族,被人找上门来,事了以后,门中对他倒是不曾重罚,然而陆奉侠知道了,却将他绑来,在宗中祠堂关了整整半年,还对沈絮说,若再不对他加以管教,等有朝一日,他给妙音宗惹来收拾不了的祸事,那便悔之晚矣。
常歌笑当时正是叛逆的年纪,从旁人耳里得知他说自己是个祸根,如何受得了这气,立刻留书出走,后来沈絮足足找了两三年,才将他找到,又不知好说歹说劝了多少,他才肯回来。
从那以后,常歌笑便是和陆奉侠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见了这位师伯,只恨不能躲八百里远。
直到沈絮死后,宗中操办她的后事,守灵过后,这两个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虽然缓和的也并不多,但好歹不至于水火不容了。
沈忆寒见陆师伯眼中血丝越来越重,没敢细问他究竟是如何饮酒误事,想了想,只道:“那师弟这次走……可留书了?或者留了别的什么?”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金雀簪来。
沈忆寒一见此簪,便即愣了愣——
因为……这支簪子他认得,是沈絮的遗物。
常歌笑爱作女子打扮,精于钗妆,沈絮自小看着他长大,做师尊的当然不会不知道徒儿的癖好,她当年不仅知道,甚至还亲手教了常歌笑不少,又送给他许多东西,这支金雀簪就是其中之一。
此簪本来是沈絮用过之物,后来给了常歌笑,沈忆寒记忆中,常师弟对沈絮留赐之物,一贯极其珍爱,这支簪子更是尤甚,连他也没见常歌笑拿出来用过几回。
沈忆寒道:“他只落下了这个?”
陆奉侠未答,想是默认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忽然电光石火间想到,师弟既会落下此物,那便是说……昨夜里他在陆师伯洞府中是女子打扮?
……这倒奇了,陆师伯不是一贯容不得常师弟扮作女子么,怎么会让他这般模样留在自己洞府?
他脑海中忽然起了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几乎惊得脸皮都颤了颤,抬眸看了看陆师伯……又看了看陆师伯。
两人之间忽然一片沉默。
半晌,沈忆寒才道:“……师伯也不必太担心,常师弟想必只是一时怄气,这才出去散散心,我与云真人明日离岛,前往拨云城相助各派剿灭洞神宫,等此事了结,我回来后,若师弟仍然未归,我必将他寻回。”
两日前,沈忆寒已经告诉过陆奉侠自己和云燃改变主意,打算前往拨云城参与讨伐洞神宫的事,因此陆奉侠此刻听了,倒也没有特别惊讶,只道:“好……既如此,宗主万事小心,岛上事务一切交由我与紫宸便是,不必挂心。”
沈忆寒自是应下。
陆奉侠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似乎犹豫了半天,才道:“倘若宗主路上遇到歌笑,他如不肯回来,还请宗主替我与他说,昨夜之事……”
语及此处,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又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沈忆寒心中大概有个猜测,道:“师伯有什么话,还是亲口同师弟说吧,师弟天赋异禀、心思敏锐,有些话异口而达,到他耳里,只怕便和最初不是一个意思了。”
陆奉侠动作顿了顿,抬眸望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这次动身前往拨云城,除了沈忆寒、云燃二人之外,还带上了严柳与小石头。
之所以带上严柳,一来云燃已经答应他,许他拜入昆吾,此行正好顺路将他带回去,二来沈忆寒已将那十几个清江严氏的死士原样送回了他家——
他并未说这些人是自己在潮风城外撞到他们追杀自家公子,而是改了个口,说洞神宫的尸傀儡出现在潮风城,这十几个死士为洞神宫所俘虏,于是恰好将他们救下罢了。
自然,真相究竟如何,这些人回去即便自己不敢说,想必也是瞒不过严氏家主与他那位夫人的,沈忆寒之所以这么说这么做,无非是给严家留个面子罢了,他如此说辞,便是在表态,会替严家将这件见不得人的家丑捂住,严家若不傻,定得承下这个情。
即使那位严夫人得知后,心中不知怎么骂妙音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坏了她的好事,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恐怕尚且大有麻烦——
严家家主是同意她将严柳送往昆吾剑派,用这个儿子的前途保得严夫人亲生孩子将来的家主之位,但不代表他能默许严夫人对严柳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