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第78章 真心祈求
相识至今,荆璞还从未造访过镜渊,他随任逸绝入泉眼直下,纵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暗生惊叹。
两人才刚落地,只听见屋内传来一个淡漠至极的声音:“来者止步。”
这声音虽已时隔数十年不曾听闻,但荆璞于噩梦之中,总能反复回忆起这个声音,甚至比爹娘的声音记得更为深刻,他眼中一红,胸膛之中恨火再燃,已经伸手去摸腰间软鞭,浑身杀气暴增。
任逸绝见势不好,忙道:“璞君,莫要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荆璞咬牙暂忍,深吸一口长气,强迫自己点了点头,算是顺从任逸绝的安排。
“玉人。”任逸绝又道,“是我回来了。”
屋内声音仍甚是冷淡:“我知是你回来了,还知你带回一名杀气腾腾的朋友。他身上怨愤之气太浓,令我不快,我无意与他同处一室。”
任逸绝不由得苦笑,玉人这副主人的派头,平日来看虽是可爱,但眼下实在有几分火上浇油,他无奈道:“玉人,璞君与你有些过往纠葛,我想一问其中端倪,能否请你现身一见。”
屋内半晌无声。
荆璞瞧了任逸绝一眼。
任逸绝心中也无把握能叫玉人卖这个面子给自己,他与千雪浪一向少有分歧,可如今兹事体大,实在容不得玉人坚持自我,正当他思索如何应对时,只听见“吱嘎”一声。
千雪浪推门而出。
还不待任逸绝喜上眉梢,荆璞已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冷冷地盯着千雪浪,他迫得极近,眼中恨意翻涌,正要开口时忽觉胸膛猛受一击,连连后退数步,叫任逸绝一把揽住才站稳。
二人只见千雪浪拂袖背手,目光如冰:“无礼。”
任逸绝心叫不好:“玉人一向不爱人家近身,九方家的那群小子惹他不悦时,他总离得远远的,璞君这下可犯他的忌讳了,还好玉人出手不重。唉,璞君之恨,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玉人如此莫名其妙受他如此敌视,自也不快。”
他才从梦中体验过一番锥心刺骨之痛,如何不知道荆璞的感受,可如此较劲,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荆璞闷哼一声,捂住胸膛,仍是死死看着千雪浪。
眼见着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任逸绝立刻挤入两人中间,缓声道:“玉人不要见怪,璞君只是一时激动,无意冒犯。璞君,你如何?”
荆璞闭眼深吸一口气,竭力告诫自己不可冲动,这才道:“无妨。”
千雪浪并未做声,只是转身往屋中走去,显然已是默许。
两人随着千雪浪的脚步走入屋中,才刚迈入大厅,就听荆璞的声音冷冷响起:“不知阁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金佛女与银环生?”
千雪浪只是落座,回应冷淡:“何人?”
荆璞紧攥拳头,他本无意说得这么明白,听到此处实在按捺不住,厉声道:“六十年前,朝瑶山中的那对惨死你手的蛇妖夫妻,难道阁下尽数抛在脑后吗?!”
说到此处,千雪浪似才有些印象,他思索片刻道:“噢,金佛女与银环生原来是他们的名字吗?”
“你……你连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荆璞顿感荒唐至极,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杀他们?”
就连任逸绝也不由得一怔。
“当年我路过朝瑶山时,日头正晒,有名老者留我饮水,劝我不可上山。”千雪浪淡淡道,“我受他提点之恩,为他了结因果,为何一定要知道那对蛇妖的名姓。”
任逸绝早已习惯他说话简洁之处,忙补充道:“既然能提点玉人,不知那名老者是何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准。”
荆璞神色紧绷,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误会?”千雪浪微微蹙眉,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面容,略一思索,对着荆璞道,“你是为那对蛇妖而来?”
荆璞道:“不错!”
“你天资不差,可远不及我,你虽觉自己长大,但难道数十年来我就停滞不前吗?”千雪浪淡淡道,“你身上未染罪孽,我无意杀你。可要报仇,不过是寻死,不如放下此念。”
任逸绝忽喝道:“玉人!”他面容上已生怒气。
千雪浪望他一眼:“如何?”
“璞君的爹娘叫你杀死,难道连一个答复都得不到吗?”任逸绝平日与他温柔细语,嬉笑耍赖不少,可如此严声厉色,还是头一遭,“玉人是世外之人,我与璞君却是红尘中人,凡事循规蹈矩,讲究章法,玉人若无道理可讲,那我也只好当是玉人理亏。”
其实任逸绝听千雪浪说到“未染罪孽”时,心中已是大叹,知道金佛女与银环生必然手上沾了鲜血,这桩血仇想来是逃不开了。
玉人想必已知他们的来意,只是他生性高傲,不愿受人逼问,可这话若不说开,岂非是大大理亏,徒增璞君恨意罢了。
既然理亏,任逸绝又如何能从中调解,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厮杀吗?
荆璞几乎咬碎牙齿,已隐隐尝到隐忍过度的血腥味,可望着身旁任逸绝的神色,心中倍感温暖,他本就不愿任逸绝左右为难,见好友为自己如此不平,大脑反倒冷静许多,克制怒火。
“阁下若将往事从头说来,我自会判断是否该放下此念。”
千雪浪沉吟片刻,缓缓道:“也罢,你们若想问幕后有没有黑手,那可不必了。那老者不过是个凡人,那时他三十来岁,如今过去六十年,以他的身体来看,是无福到百岁。”
荆璞冷笑一声:“阁下对这位老者倒是记忆颇深。”
对于他的嗤笑,千雪浪并不理睬。
“嗯?”任逸绝却是不解,“不过三十来岁,纵然是凡人也正当壮年,玉人何以称他为老者?”
千雪浪淡淡道:“因为他本有个爱女,妻子难产而死,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家中虽是穷苦,但他仍将女儿奉为掌上明珠。这姑娘生到十六岁时,正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没等他筹备好嫁妆,那姑娘忽然惨死,甚至无人敛埋。他见着爱女尸体模样凄惨,伤心过度,一夜白头,仿佛古稀之年。”
“如此说来,这位老人家也有一桩伤心事。”任逸绝已隐隐约约猜到什么,他瞧了瞧荆璞,荆璞不知思索着什么,微微垂下头去。
任逸绝狠了狠心,又问道:“为什么无人敛埋?”
千雪浪又道:“那姑娘身上尽是毒血,尸身溃烂腐败,常人闻其尸气就要生病,他一介凡人,如何掩埋?”
任逸绝倒吸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
“他见爱女惨死,自己又无力报仇,就搬到朝瑶山下警示进山之人。”千雪浪不管他们如何反应,续道,“其实他如此做,实在无用,因为山上的蛇妖来去如风,山间旅人不过是更为方便,却并不会无人入山就束手无策了。”
任逸绝轻轻一叹:“他有此心,已是很好,玉人何必如此苛刻。”
荆璞忽然开口:“难道阁下不曾查证一二?只凭着他人三言两语就轻信了这番言论,要是这老人信口雌黄呢?要是他并非凡人,而是什么邪魔伪装的呢?”
千雪浪冷冷道:“我才上山,就见一具满身溃烂的尸体被抛到眼前,那夫妻二人正闲言要抛远一些,免得惊吓到爱儿。那雄蛇出了洞府收尸,见着我在此,就大笑着喊他妻子出来,说有个本领极高的臭老道自己送上门来,正好能用久一些,驱散他体内翻涌毒血,难道这也是那老人信口雌黄得来吗?”
荆璞听罢,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不过既已开始,是他们要问个清楚明白,千雪浪当然不会理睬二人反应,只继续道:“雄蛇甚毒,可似有伤在身,非我敌手,他妻子赶出来后,两相夹击。我寻见雌蛇破绽,那雄蛇发觉后不顾性命来挡,要她快走,被我所杀。雌蛇见夫惨死,狂性大发,她本就非我敌手,如此一来,更落下风。”
他说话间,神色冷漠至极,既没什么酣战之后的兴奋,也无半分除恶的欢欣喜悦,听得人心中发毛,不自觉感到一阵恐怖。
说到此处,其实已将荆璞不知之处补全,任逸绝知好友必然受到重大打击,却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要开口阻止千雪浪继续说下去,却见着他目光如电,淡漠地扫过自己,一时噤声。
千雪浪倒不是为了看他,而是看向荆璞,淡淡道:“我瞧你模样,应是当年那条小蛇。”
荆璞苦涩道:“原来你记得我吗?”
“本不记得了。”千雪浪道,“提及往事,自然而然想起,那雌蛇伤重待死,可她瞧见一条小蛇后,拼了命挣扎起来,屈身向我哀求。”
任逸绝心中明白过来,正是梦中金佛女为子向千雪浪祈求。
千雪浪心中本无任何感触,可近日来心境大进,回想起这番经历,终于能明白过来雌蛇那最后狡诈狠毒的搏命之举:“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荆璞泪流满面,心中剧痛,只觉得全身上下似没有了骨头,软倒下去,被任逸绝所扶,方才坐在椅上。
二人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何以千雪浪会说出那句“你也配”来。
任逸绝心中不知道当觉宽慰,还是该觉酸楚,金佛女爱子之心,他当然明白,玉人盛怒之情,他也明白,这世间正因许多明白之事混在一处,才生出许许多多的不明白。
荆璞无声流了会泪,过好半晌,方才哽咽开口:“若……若是当初母亲她不曾发毒钉,是真心祈求,阁下是否会……会答应她临死时的请求?”
任逸绝听到此处,见着他泪眼看向千雪浪,苦痛万分,带有几分期盼,心中明白这已是璞君心中最后一丝难以放下的挣扎。
只消玉人说出一个“会”字,那这笔仇债就可一笔勾销,璞君再如何痛苦,也只能放下。
可不知为什么,任逸绝只觉得心跳声鼓动起来,身上血流仿佛岩浆沸腾,他看向千雪浪的嘴唇,盼望着玉人能难得柔情片刻,能难得好心片刻,哪怕是撒谎,哪怕是……哪怕是弄虚作假,也稍稍糊弄一下璞君。
任逸绝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大,就在他近乎耳鸣到想要站起身来,为千雪浪说一句当然如此的时候,他瞧着千雪浪疑虑地转过头来。
他道:“我不是已给出回答了吗?她也配?”
天地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第79章 不智愚夫
房中静默许久,无人说话。
“当年恩怨,多谢阁下相告。”荆璞终于起身,这次他下定了决心,瞧也没有去瞧一眼任逸绝,缓声道,“我爹娘残害他人,于他人眼中自是恶贯满盈,阁下所为,我……我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荆璞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爹爹那毒血,其实是为着我炼三枚护心针,因而被仇家寻到空子,才练功走火入魔,以至需换去身上毒血,说来由头是我。我娘亲……我娘亲发毒钉打你,也因是一片爱我之心。”
“他们纵有千万不好,对我却是一片真心,我身为人子,此仇不可不报。更何况,如此罪孽,我为受益者,不可不担,昔日受害之人想来如今已成枯骨,既然阁下曾为那位老者担下恩仇,如今不如由阁下一并了结。”
千雪浪听他说得坦荡,微微扬眉,难得缓声:“你的天资难得,这份心性更为可贵,好,我应允你。”
任逸绝骤然色变。
荆璞欠身站起:“十日后,幽影泉边,我等你。”
千雪浪道:“可以。”
临出门前,荆璞回头又道:“我乃蛇妖,妖毒天生,身携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决战之日,请阁下留神了。”
千雪浪道:“请。”
“璞君——”
任逸绝追至门口,见荆璞并未回头,心下哀痛,加快脚步追至荆璞身旁,柔声道:“璞君,我送你一程。”
荆璞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见两滴眼泪,滚落无尽泉眼之中。
二人沿泉眼回到镜渊之上,任逸绝一送再送,荆璞方才说道:“藏渊,你回吧。我一身罪孽,不愿将你一同拉下。”
“在我心中,璞君就是璞君。”任逸绝轻轻一叹,“璞君,你不必多思,你这十日……有什么打算吗?”
荆璞道:“我欲见义母一面。”
任逸绝心下凄凉,知他此言已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不禁动容,又听荆璞道:“藏渊,我想请托你一件事。”
“何事?”
荆璞仰头望向黑沌沌的苍天,沉默片刻方道:“我若不幸身死,你可否将我的尸骨敛埋至朝瑶山,与我父母同眠一座青山,就……就不必交由义母了。”
“我在义母身旁尽孝十日,之后会对她说往后要入红尘之中历练。她住在青碧潭边,人称鹤骨夫人,你偶有闲暇,代我探望义母一番,好吗?”
说罢,荆璞将一件信物交给任逸绝,只见是一颗金珠。
“这是进入青碧潭的避水珠,义母一见此珠,就知你是我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