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任逸绝接过金珠,仍是不忍,劝道:“璞君,你如此……你如此……又怎对得起鹤骨夫人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人生于世,总难免对不起许多人。”荆璞闭了闭眼,“我……何尝想对不起义母,然而此仇不报,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藏渊,我爹娘实在很坏,可他们待我……待我这般情真意切,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总归是我的爹娘,他们心中爱我,这般……这般爱我。”
“我心中总记挂他们,过去许多年里,我总是想着要是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快活,多么难得,我实在不能够不爱他们。”
任逸绝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明白……璞君,我都明白。”
荆璞良久无言,二人又走了一阵,他才道:“藏渊,剩下来的路,让我一人独行吧。”
“璞君是担忧玉人会迁怒于我吗?”任逸绝叹息道,“玉人虽然孤高冷傲,但绝非残酷无情之人,你不必担心。”
荆璞摇摇头道:“不,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唉,好吧。”
任逸绝转身离去,茫茫魔雾之中,剩下荆璞一人呆呆望着前方,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踏上来时的路,只觉得心乱如麻。
荆璞眼中恍惚,见着前方分出两条道路来,一边站着在家中等待他回来的义母,一边站着等待他的爹爹与娘亲。
“义母……爹爹,娘亲……”
正当荆璞想要走上前去时,忽觉脚下一滞,微微一惊,脸上蛇鳞爬现,顿时挣开束缚,旋身回首。
一片茫茫黑雾之中,只听见个幽幽的声音说道:“何必如此恋恋不舍,何必如此依依眷恋,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将千雪浪杀死?如此一来,你既能报仇雪恨,对得起你黄泉之下的父母,又能回到义母的身边,于膝下尽孝。”
荆璞冷冷道:“哼,如此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你以为我是他人随口就能挑拨的不智愚夫吗?”
黑雾之中倏然现身一人,面如玉质骷髅,身着黑色长袍,对着荆璞微微一笑:“我乃白玉骷髅,自岱海而来,与云螭尊有共同的敌人,因此特来邀请云螭尊与我联手。如何?足够展现诚意了吗?”
荆璞擅用一条银鞭,此鞭极长,挥舞时银光如练,似螭龙出云岫,因此得云螭尊这一外号。
“这也叫诚意?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荆璞冷笑一声,目光一侧,杀气毕露,“我不在乎你与千雪浪有什么仇恨,那都与我无关。让你出现,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你,我不需要什么帮手,更不屑借他人之手报仇!”
“我今日心情不佳,言尽于此,若再招惹,你就会再多我一个敌人!”
抛下这句话后,荆璞大步离去,剩下白玉骷髅站在原地。
良久,白玉骷髅才缓缓微笑道:“真是有志气的年轻人,难怪你身负如此罪孽,仍能从千雪浪手中全身而退,好,很好,令人欣赏的气节。”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匿入魔雾之中。
……
任逸绝回到泉眼之中,只见千雪浪并未回到房内,干脆坐回到桌边,长吁短叹起来。
“谈话不顺?”千雪浪淡淡道。
任逸绝甚是哀怨:“谈话很顺,只不过木已成舟,谈话无用。我本想化解你与璞君之间的仇怨,可你们已经定下死期,我追上前去不过是说些体面话……不论好坏,那是他的父母,爱他如命,疼他入骨,难道我还能让璞君放弃复仇吗?”
千雪浪神色自如:“你既知如此,何必要追?”
“因为我有情。”任逸绝道,“因为即便我无力改变这件事,我仍想让璞君知道,我关心他,在意他,他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在。”
千雪浪见他说得刻意,心中略生疑虑:“任逸绝,你为何不满?”
任逸绝冷嘲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有意讽刺:“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不满,最为不满的一点就是当初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
这倒是出乎千雪浪意料,他原想任逸绝也许会为荆璞说些好话,也许会对方才所言不快,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无罪,我为何要杀他?”
任逸绝凝视着他:“噢?无罪吗?是无罪吗?还是说玉人在等他有罪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雪浪微微皱眉,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略感不快。
任逸绝不住地瞧着他,目光之中似有许多哀怜怨恨,又似平静无波,好像什么都不藏着:“银环生与金佛女罪不可赦,死有余辜,这倒没错,她们确实不配,那么璞君呢?”
千雪浪了然:“你是责怪我当初处理不当?”
“不,我并不是责怪玉人处理不当,我只是觉得难怪。”
“难怪?何意?”
“难怪玉人会说自己是来了结因果,难怪玉人不谈善恶。”
千雪浪望见任逸绝的眼,那是一双人的眼,满怀柔情,满怀怒火。
可这柔情为谁?怒火又是为谁?千雪浪却看不明白。
“哦?”
“你说雌蛇是为了爱子,才向你发出十枚毒钉时,我心中……心中甚是感动,因为玉人终于低下头来,瞧了一眼这恶人,你将她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生了一分怜悯,没有说她狡诈狠毒,只说她是为爱子而发。金佛女生性恶毒阴狠,如何会相信软言祈求来的结局,她想要杀你,是因为只有你死,爱子才可能平安,她连一点也不敢赌。”
任逸绝轻笑了一声:“妖毒虽是剧毒,但却毒不过她这份爱子之心,你……你分明瞧见了。”
“可是,玉人瞧得如此清楚明白,你甚至愿意给金佛女一丝怜悯,都不肯给璞君半点怜惜。金佛女身有罪孽,已然伏诛,生者只需要一字安慰,若玉人当真觉得璞君无罪,为何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他?还是说,其实玉人心中始终是觉得璞君有罪,认为放他一条生路,已是了不得的恩情,了不得的宽恕。”
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并没有说话。
其实在回忆金佛女时,千雪浪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师父和天钧来,师父为了除魔,不惜设计未闻锋,令他心碎断肠,令他困在一个誓言之中。
难道真只有这样的办法,难道为了众人,就一定要未闻锋痛不欲生吗?
师父不应当这么做,金佛女也不应当杀人,因此千雪浪不明白荆璞为何要再问一句,无论问多少句,他的答案仍然不变。
金佛女不配。
在任逸绝来看,自己对金佛女心生怜悯了吗?
千雪浪瞧了瞧自己的手心,他终于明白任逸绝在伤心什么了,任逸绝以为他身上存在着一样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
任逸绝仍在说话:“若非上苍保佑,璞君侥幸遇到鹤骨夫人,生得如今这般模样,能得玉人青眼欣赏……他要是为求生存,误入歧途,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自保之人,再相逢时,玉人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践踏乃至杀死这个昔日无罪的孩子?”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任逸绝静静地瞧着他:“后来我想,也许都不是,玉人只是不在乎。”
千雪浪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因为玉人心中并无怜悯,你并不怜悯那位老人,也并不怜悯璞君,甚至你也不仇恨金佛女与银环生。你杀他们,不过是了结二字,你心中无情,因此做事同样不为世情驱动,你只是在做对的事。”
“我并无任何不满,也并无任何忧虑,为此,我才询问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徒然令命运捉弄我,叫我如此无能为力,夹杂在玉人与璞君之中为难。”
先前所言,千雪浪听得清楚明白,却不知如何七弯八绕,会叫任逸绝得出这个结论来:“你与他既是挚交,何以出此恶语?”
任逸绝望着他,目光忽生凄凉之意,好似梦中那只小鹿。
“因为任某是个多情之人,这件事……玉人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第80章 问心问道
十日转瞬,在决战的前一夜,金蚕也传来动静。
“贵人事忙,藏渊,想必你现在是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还有没有闲心听老朽的消息。”
任逸绝将金蚕摆在桌上,笑道:“纵然再忙,这点时间也有,如何?活死人那处怎样说?”
“他在等。”蚕老沉声道。
任逸绝不解:“等?等什么?”
“等云螭尊的死。”
任逸绝神色骤然一紧:“什么死?谁说的死?难道活死人何时与璞君结下了仇怨?”
金蚕一闪一灭,那头的蚕老道:“这倒是没有,是最近流烟渚突然兴起云螭尊欲报仇决战的风声,据说是有人特意去问过云螭尊,他不过是想知道你们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至于更多……你要是想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那就少不得要与老朽做一笔生意了。”
这言下之意是……
任逸绝目光一转,微微笑道:“蚕老,你的袋子里装过不少故事秘密,向来无意跟任何人提起,如今这般急迫,主动找上我强买强卖,看来是有人让你不安了。”
“哼哼,所以老朽才讨厌跟你这人做交易,人家说交情不成买卖在,你却借着交情狠狠痛宰一笔。”蚕老道,“不过,你说得不错,再大的单子也要老人家吃得下才行,现在眼见风波不止,老人家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只怕是无福消受。”
任逸绝迟疑片刻,沉声问道:“那不如直说吧,蚕老想要什么?”
“老朽知道你主意多,见识广,又有人脉,想要你为我寻一处养老退隐之处,最好是能避开是是非非的。”
任逸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严重?一点也不严重!要不是老人家经验足,口才好,只怕现在世上已没有什么蚕老了,不过是想退隐而已,哪里称得上严重?要是你肯答应,老朽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消息。”
任逸绝沉吟片刻,想了想师父的几处居所,缓声道:“好,蚕老,我就在镜渊之中,你现在速来寻我……不,你在何处?我来寻你吧。我交由你信物离开,你将自己所知告诉我,且说好,要全部告诉我。”
蚕老道:“没问题,你这般痛快,老人家也先让你尝点甜头,你听好,近日有个自称白玉骷髅的——”
话到此处,只听另一端传来一声惨叫,金蚕顿时熄灭。
任逸绝脸色大变,夺门而出,正要敲千雪浪的房门,一句惊呼几已在口,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自那日之后,任逸绝已有几日不曾与千雪浪说话,十日之期过得何等快,一边是玉人,一边是挚友,他百般努力仍然无法扭转局面,这两人倒是心胸坦荡,徒留他一人伤心无措。
任逸绝在门外徘徊片刻,心中想道:“唉,我那日对玉人发了好大一阵牢骚,如今见面就要请他帮忙,倒显得我像什么似得。更何况明日还要与璞君决战,我纵不乐见此战,也不当在此关键时刻分他的心。也罢,我还是自己走上一趟吧。”
其实以千雪浪与荆璞的实力之差,请他出手又有何妨?可有心无心,毕竟在人,不在事。
任逸绝旋即撤步,一人往外飞奔而去。
随着任逸绝身影消失,房门应声而开,千雪浪坐在房中,瞧了一眼无人的门外,目光转回到剑匣身上,淡然道:“他的脾气倒比你还大。”
诛魔剑并无回应。
千雪浪负起剑匣,慢慢踱步出去:“又或者并不是脾气,更不是坚持无谓的尊严,他只是不愿打扰我。他曾经说过,他心中怜我,那一日在城主府中我未能完全明白,他叹我心如铁石,我直至现在也只明白了一些,知他很关切我。”
“他也是一样关切那条小蛇。”
千雪浪进入泉眼之中,不紧不慢道:“那条小蛇虽然讲理,但来势汹汹,想来任逸绝一定花耗不少心神令他冷静。可最终我与他仍是决战,任逸绝心中当然很伤心,很难过,才与我说那些话。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怜悯金佛女?”
镜渊已在眼前,千雪浪步出水面,见着水波荡漾而开,如同他心中涟漪。
这毕竟已是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仇,六十年前的千雪浪要是与六十年后的千雪浪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那就意味着他的心境与想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只想做六十年前的千雪浪,那他就不会随任逸绝下山。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在这几日里想到自己鬼使神差说的那句话。
【“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想法,若非荆璞的出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再想起过这对恶贯满盈的夫妻,直至在说起金佛女最后发出毒钉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何时领悟的?何时改变的想法?他为何会突然洞悉金佛女动手的真正理由?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