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任逸绝说这是怜悯,这是吗?”千雪浪忽然间心领神会过来,“原来如此,任逸绝说的是这个意思,她虽发钉伤我,但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一心一意地保护她的孩子。”
“这当然是很不对的,可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了,我明白了……所以任逸绝才……才这样伤心。”
千雪浪全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任逸绝当时伤心欲绝的目光是为何而起,任逸绝又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
“我……我看见了金佛女,却没看见小蛇。”
千雪浪倒退了两步,踩起一地水花,神思恍惚片刻:“我瞧见金佛女爱子之心,却没有瞧见小蛇的爱母之心。他那日并非毫无意义的多问,他问得根本不是金佛女,不是他们夫妻二人,而是他的母亲,他将死的母亲。”
“金佛女当时已近濒死,他夫妻二人皆命丧我手,罪孽已止。如果金佛女弥留之时,只是拼命俯首祈求……”
千雪浪的脸突然煞白一片,忽觉天旋地转,脑中又涌起未闻锋悲痛欲绝的脸色来。
“师父……师父伤未闻锋那般深,他心中生恨,我那时对未闻锋说,可师父已死。”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这件事,我不是早就经历过吗?我亦想向未闻锋求一分怜悯。”千雪浪喃喃道,“小蛇想问的,与我当日所问相同。这笔罪孽,是否已然一笔勾销?”
“我说金佛女不配,金佛女造下杀孽,纵死也不过是止,而非一笔勾销。金佛女有罪,死也难偿,小蛇当然明白,可他若无母亲,身从何来?是我……是我将他推向这份罪孽。”
未闻锋选择留下师父,与我再不相见;小蛇选择承担罪孽,与我明日决战。
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任逸绝原以为我对金佛女心怀怜悯,因此他才萌生希望,他才……他才盼望我能看见小蛇。”
“可我不曾瞧见,他终于明白,所以他才……他才那样……那样看着我。”
千雪浪说到此处,奇异地平静下来,并不觉得胸中如之前悟道时那般炙痛难当,反倒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常事一般淡然。
“原来如此,任逸绝想要我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问而无感,知而无用,他说得一点不错。正因他是多情之人,才失却了之前的从容镇定,期望我能够明白,期望我能够动容。”
随着心的平静,千雪浪的声音也越发和缓起来,他走出不再生出一丝波澜的水面,在镜渊之中望见自己的容颜。
原来任逸绝的怒火是为我而生,柔情也是因我而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千雪浪一时间并不想去追任逸绝了,他看着镜渊山璧上自己的面容,躬身掬起了一把水,水当然很快就会流逝而去,只留下残留在手心的湿润之感。
等过一段时间,手就会变干,就像从未流淌过这些水。
千雪浪的修为足够高,高到他能够出入泉眼而浑身不沾湿,只有在他愿意触碰时,这些水流才能接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想要感受更多的水,就只能放松自己,将手完全浸入到水中。
于是千雪浪就这样做了。
这些水很凉,也很柔软,能够洗去污秽,可如果浸泡得太久,却又难免会损伤身体,在这一点上与情倒是很相似。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千雪浪的手已与水毫无隔阂地相触了,可是心却似仍蒙着一层朦胧的纱,他微微垂下头,静谧无声地站在镜渊之中,就如同一尊水中的雕像。
他的心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是随时要掀开那层纱一般。
千雪浪开始不断地想起任逸绝,想起那日任逸绝含怒的眉眼,想起那日任逸绝心碎的决绝,想起任逸绝当时凄凉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千雪浪的口中忽然尝到一丝甜蜜,这蜜意无端而生,非如回甘的茶水,而是真真切切的甜味。
在这瞬间,他突然间明悟。
以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在意识到千雪浪并无怜悯时就应冷却所有的热情,可他仍然放任情意的汹涌,他仍这般全情地倾注,只盼望着千雪浪睁开眼睫,低头瞧上一眼,听一听他的心。
这滔滔不绝的水流啊,正追随着千雪浪涌动。
他从水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也听见纱飘落的声音。
第81章 感情用事
如此耽搁,任逸绝自然是不知去向。
千雪浪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以任逸绝行事之谨慎,既然敢单人前往,说明事情并不算太过麻烦。更何况在没有千雪浪的时候,任逸绝也不曾被任何难关打倒,没道理认识千雪浪之后,反而越活越倒退了。
于是千雪浪干脆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等待。
没料到任逸绝这一去,直到天亮方才心事重重的回来,见着千雪浪在外面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强撑笑脸道:“玉人没有休息吗?”
“你闹得动静太大。”千雪浪淡淡道,“何以如此愁眉苦脸?”
任逸绝摇摇头,显然无意告诉他这件事,故作调侃:“没什么,倒是玉人,决战前夕还如此操心,不怕分神输给璞君吗?”
“小蛇品性不差,可实力远不如我。”千雪浪淡淡瞧了他一眼。
言下之意,就是璞君不必他全神应对。
任逸绝一心为他考虑,见他如此高傲,心中不免来气,不由得冷笑一声:“璞君确实不如玉人,可世事无常,若玉人有一日跌落云端,又会如何?仍能有今日这般桀骜吗?”
千雪浪见他生气,也并不在意,只道:“那时你就会知道。”
如此一番交谈,两人自是不欢而散,正待任逸绝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却被千雪浪唤住:“停下。”
任逸绝真痛恨说停就停的自己,他有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在千雪浪面前任性妄为一次,要能见着玉人错愕惊诧的模样,那真不知道多么开心。可他心中非常明白,千雪浪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到头来会为错过而悔恨,会为自己的不甘而生愤的,永远只有自己。
“何事?”任逸绝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无明剑匣在我手中,不如在你手中。”千雪浪将剑匣递过来,淡淡道,“拿着吧。”
任逸绝低头见着这支无明剑匣,一时间忽然有些拿不准千雪浪的心思,总不见得是让自己保护匣中诛魔剑,哪怕是以实力来区分,也只有这柄诛魔剑保护他的份才是。
那么再退一步,是关怀、是信任,还是……
任逸绝犹豫不过片刻,还是将剑匣接下,随后就见千雪浪回身进屋,什么都没有再说。
也不再问。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剑匣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剑匣,慢慢地想起来之前的事。
当任逸绝赶到的时候,蚕老的马车已自内而外泛为焦黑,还不等他奇怪,正在此时,车内忽然走出来一人,掀帘火起,滚出一股浓烟。
任逸绝这才明白过来,这火咒仅仅留在马车内部,车内熊熊燃烧,车外渐成灰烬,等到烧空时就成一团灰烬。
蚕老本人与那些可爱的小皮影只怕已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葬身火海。
来不及伤感,任逸绝很快追上那人,才发现此人正是白玉骷髅,还不待追出几里,对方发觉任逸绝的行踪,两人短暂地交了几回合手。
任逸绝现身时已想好力拙不支时利用玉人恐吓对方,却没想到这名白玉骷髅实力与他相差不远,两人僵持片刻,对方似怕他有同伴在侧,仓惶而逃。
当日杀死骨伶仃的白玉骷髅要是只有这样的本事,玉人当天就抓着他回去见水无尘了。
看来在流烟渚现身的这名白玉骷髅,虽然自称白玉骷髅,但恐怕只是个冒牌货,只是在为真正的白玉骷髅做事。
流烟渚走漏璞君报仇决战的风声、危石想知道他们的本事多高、近日有自称白玉骷髅的人现身过……
任逸绝思索片刻,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内容重新拼凑了起来。
白玉骷髅一定被九方策绊住脚步,因此无法跟他们一同抵达流烟渚,不过确实探得他们的行踪,于是命令在流烟渚之中的手下自称白玉骷髅,一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为了吓出危石。
得知仇人在此,危石必然方寸大乱,露出马脚。
除去危石之外,最令白玉骷髅忧心的恐怕就是玉人,他动作越多,暴露的可能就越大,而且以玉人的修为不知能破坏掉多少计划,必然要想办法针对玉人。
恐怕璞君就是因此被盯上,他曾在蚕老与欢情处问询过玉人的行踪,恐怕漏出过破绽,纵然没有,也一定流露出过敌意——
欢情还好说,蚕老却是买卖人,只要价格公道,没有什么消息不敢卖。
恐怕这也是蚕老招致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他既能卖出璞君与玉人的消息,当然也能够卖出白玉骷髅的线索。
任逸绝想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脸色大变:“如此说来,最好的动手机会岂非就是今日?”
璞君性情中正,必定不会与白玉骷髅联手。这一点任逸绝倒不担心,真正令他忧心的是白玉骷髅恐怕会在今日决战赶到,在旁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为报父母之仇,为断一身罪孽,璞君绝不会留手,他与玉人所约下的是生死局,而非点到为止的比试!
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果然是白玉骷髅的风格。
突然间,金铃摇动,预示着决战拉开帷幕。
任逸绝心下惊骇,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时间太短太短,已容不得他再做任何谋划。
屋外推门声响,千雪浪已踏上赴约的道路。
幽影泉乃是流烟渚之中少见的一口灵泉,不过早在百年前随着四重烟的扩散就已干涸见底,只剩一个如盆的圆滑凹陷处,百年来常有人在此决战,不知留下多少痕迹,倒成一处天生的战场。
任逸绝带着剑匣上到最高峰处,俯视着幽影泉之中两人的身影,只觉得四下雾气氤氲,远方隐约又行来一人。
雾气之中难以辨别方位,任逸绝不知是谁到此,只感觉到雾动风摇,不多时赶来一众好奇的观战者,正絮叨着蚕老之死。
这些观战者有一些是来凑热闹的好事者,有一些则想看看能否从他人决战里增其感悟阅历的求进者,还有甚者会在旁点评。
情况实在太杂乱了。
任逸绝忧心忡忡,俯观全局,只见幽影泉中荆璞与千雪浪互相示意,不再多言,很快璞君伸手摸向腰间,伸手一抖。
只见得头顶茫茫雾气之中,忽嘶鸣声起,竟从中破出一条呼啸的螭龙来,众人大骇,惊叫诧呼之声不绝,只见螭龙一身烂银鳞甲,自云雾中盘旋而起,隐见头尾,却无法窥探全身。
荆璞这条长鞭是以他自身蜕下的蛇皮炼制而成,与之心神合一,如同另一个蛇身的他。
任逸绝不觉握紧了剑匣,只见战场之中鞭影盖如天网,可红光乍现,螭龙长啸一声,顿遭重创,鞭网瞬间被破去。
方才螭龙之威,众人才领教过,不由得心有余悸,却见场下刀者顷刻间化解攻势,顿感惊骇,不由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流烟渚何时来了这样一位高人。
战况瞬息之间变化,攻守交换,只见那名雪衣刀者化守为攻,倒逼得虚影般的螭龙腾空而起,闪避腾挪,偶见主人拙力,方才扫尾相助,一旦不成,即可退去护身。
连挨几下刀痕,螭龙非是真实躯体,可与荆璞心神相连,顿噬己身,荆璞身上裂出数道伤口,骨子中的凶蛮妖性顿发,也化作一条雪白巨蟒反扑而去,攻势骤烈。
众人见他们你来我往数百余招,直看得心惊肉跳,互相交头接耳,其中有人曾与荆璞交过手,或是相识之人死于他手,狠狠吃过一顿苦头,见他落于下风,不由得点评起来。
一龙一蛇心神相通,两相夹击,眼见千雪浪被缠绕其中,难以脱困,众人声音更显嘈杂,仿佛自己置身险地一般。
哪知千雪浪身法飘逸,已闪避而开,不见半点仓惶逼迫。
修为较低之人见他避闪容易,只当是荆璞本事不济,大声谩骂起来;修为较高之人虽看不清楚明白,但知自己绝无避开的本事,不由得神色凝重万分。
如此过去几个时辰,已陆陆续续有观战者受不了四重烟的魔气侵蚀,纷纷退出,场下打斗仍在持续,可荆璞眼见力拙。
又过半个时辰,剩下的几人也坚持不住,见虽未结束,但胜负已定,便走得几乎一个也不剩。
任逸绝眼见众人离去,荆璞受伤,知白玉骷髅出手之机快要到来,不住地摩挲剑匣,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战场之中突入一人,来势汹汹,一掌击在荆璞后心处。
荆璞猝不及防猛受一击,体内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遇险顿发,却见瞬息之间,来人击得他身躯翻转,直扑千雪浪。
任逸绝反应过来,失声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