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这些话本不该叫魔者听见,可既然他已经听见,千雪浪也不会否认自己所言。
魔者怒极反笑,声调渐高:“好!好!你说得一点不错!”
随着他的声音,紧随而来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千雪浪只觉得握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沉重如铁,钳制得生痛。
千雪浪目不能视,可触感仍在,脸颊清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热气,似乎还能听见对方皮下涌动的血液与鼓噪的心跳声,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形远比自己高大,几乎将自己全部覆盖住,不由得一阵不自在。
“提醒有何用?就算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你又能怎样呢?”魔者阴冷冷地说道,“更甚至,哪怕我要对你做些什么,你又能如何呢?”
千雪浪见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忽然升起,知必是那魔者的手掌,想来他是要怒极扇自己一记耳光,哪知那只手却轻轻落在肩上,反倒是唇上一热。
千雪浪本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炙热的舌尖顺着缝隙钻进来,他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与欲自这一长吻里流淌过来,千雪浪蓦然睁大空洞的眼睛,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那人一巴掌。
这一下扇得魔者偏过脸,牙齿刮破千雪浪的唇瓣,激起一阵刺麻的疼痛感,千雪浪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出生至今从不曾被人这般冒犯过,几乎想要唤出红鹭,可体内灵力混乱,急躁之下只觉得喉间腥甜翻涌。
那魔者沉默片刻,缓缓道:“直到此刻,你还要坚持你的高傲吗?”
千雪浪怒极攻心,闻言冷笑:“魔者,你是太不合群,才不惜扭曲他人意愿顺从自己吗?”
良久,魔者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之中说不出的萧索伤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慢慢踱步出去。
千雪浪听他远去,终于忍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鲜血染红胎池,四周婴啼顿起,纷纷环绕千雪浪身旁,千雪浪将他们拨开,疲惫至极道:“不要过来,我身上有血。”
随即又想,只怕这口血已是污染胎池,千雪浪脑中混沌一片,骤然昏厥过去。
昏沉之中,千雪浪见着任逸绝向自己慢慢走来。
他神色略带忧愁地凝望着自己,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说道:“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千雪浪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正想要与任逸绝说话,却见他十分伤心地离去了,一时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
“任逸绝。”
千雪浪呼唤道,身旁却不见任何人影,好像任逸绝不愿意再听他说话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变得有些疲惫。
这时候,师父忽然出现在远方,背对着自己。
“师父!”
千雪浪再度欢喜起来,他走上前去,可怎么也拉不近距离,突然想道:“师父已经死了,只是我梦见他,这是个梦而已。”
他心中骤然冷了下来,师父却慢慢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和天钧缓缓道,“雪浪,你如今卷入红尘之中,可有什么感悟?”
千雪浪想了想,他方才遭人轻薄固然感到难以置信,可仔细想了又想,眼下确实无力反抗。
正如那魔者所言,纵然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纵然要报仇,纵然要叫对方尝尝这一苦头,也要等到自己恢复为止,虽不知魔者的实力如何,但既能从白玉骷髅手中救下自己,想来绝非泛泛之流。要在魔气弥漫的流烟渚之中决战,全盛时期的自己未必就能轻易取胜,更不必说眼下了。
如今自己与那群婴灵又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明白许多,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他淡淡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和天钧淡淡一笑:“雪浪,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他很快转身离去,千雪浪就这样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和天钧道:“你不服气是不是?”
千雪浪神色淡淡:“没有。”
“这就是你的孩子脾气。”和天钧顿了顿,侧过脸来瞧他,“你自小就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旁人说什么也好,做什么也罢,与你全无半分关系,所以你才能一心一意地向道,一心一意地走到如今。”
千雪浪没有说话。
和天钧又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蛇。”千雪浪答,“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任逸绝说到小蛇的事,想起来他要是没有运气,被别人擒了去。旁人待他好,那自是再好不过,要是旁人待他不好,他为求生存,也只能屈服。”
“你果然没有闹脾气。”和天钧不知是愉快还是叹息地出了一口长气,他停下了,“你瞧,这就是人世间的因果,你将它斩断了,它却又把你缠上了。你叫这因果缠了又缠,依你的性子本该尽数斩去,偏又起了一点怜心,反遭暗算,你后不后悔?”
千雪浪道:“世事不尽如人意,师父,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和天钧轻笑一声,没叫千雪浪瞧见,又问:“叫人轻薄了也不后悔?”
千雪浪一时窘迫,没接上话。
和天钧不再说话,又开始在这片无尽的虚空里走下去。
这次千雪浪却跟不上了,他唤道:“师父,师父……”
和天钧没有再回头,无论千雪浪如何加快脚步,他都追不上去,只能见着师父在一片白光之中慢慢消去身影。
千雪浪苏醒过来,他仍沉在胎池之中,胎池已将之前吐出的血污排除清理,水仍清澈无比。
他伸手摸了摸,唇上伤口已然痊愈。
那魔者亲吻他时,深深的热情,深深的绝望,还有强烈的爱欲仿佛一股脑地传过来。
千雪浪对于爱欲情火了解得并不深,他突然有些遗憾,没能看见那魔者的面容,要是看见了,就能知道他的神情如何了。
分明这般愤怒,为什么落下来的不是巴掌,而是亲吻?
他是心中爱我?还是心中对我有欲?
千雪浪慢慢地垂下头,觉得有些新奇,在杀死这名魔者之前,也许他还可以多了解一些。
第85章 牵挂惦念
数日来,千雪浪醒来修炼,累了便睡,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耳力也日渐恢复。
与全盛时当然是无法相比,可比之先前盲眼一般要大大好转不少,不但有光,隐隐约约也能看清大致的东西,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地洞之中。
这日醒来,千雪浪发现身旁婴灵少了数名,等了又等,才见着他们自顶上嘻嘻哈哈地飘落下来,重新落入胎池之中蜷缩熟睡,伴随而来的还有魔者。
迷雾漫漫,那魔者自天而降,五官朦朦胧胧得瞧不太分明,只见得一片黑黝黝的轮廓,身周衣物飘荡,倒似烟尘未消,果真十分高大。
“你……你在等我?”
魔者走过来坐在胎池旁边,口吻似乎有些犹豫,又隐含惊喜。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魔者看了他好一阵,想要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摸一摸他的脸蛋,却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被千雪浪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想到什么,魔者略显踌躇地动了动身体,好半晌才强硬道:“我之前那般对你,难道你心里不生气?不愤怒吗?”
千雪浪冷淡道:“有甚么可生气,可愤怒的?”
他性子向来平定漠然,不上心的事犹如过眼云烟,决定好的事则无人能够更改,眼下敌强己弱,妄自吵闹不休,消耗神思,又能有什么意义。
魔者却没这般定力,闻言甚是不快,他压抑片刻,终究沉不住气道:“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难不成旁人也能这样对你?”
千雪浪听得好笑,不禁语带讥讽:“旁人能不能这样对我,与你何干?还是你以为做了这件事,我就此要为你守贞不成。”
魔者顿时一窒,仿佛口舌被叼去,半晌才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原本很是感激。”
魔者古怪一笑,忍不住接口:“我可瞧不出玉……你有什么感激之情。”他说话间突然打了个磕绊,千雪浪并未听清,也不以为意。
“你瞧不出来,就是没有吗?”千雪浪道,“不过这也不甚重要,正如你当日所说,你纵然想对我做些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由你。你要辱我也好,杀我也罢,甚至要万般折磨我,我如今也不能怎样。如此说来,你救我也没甚么恩情。”
魔者轻轻“啊”了一声,声音之中充满无限悔恨不忍:“我……我并不是……”
随后,他便瞧着千雪浪那双无神的眼睛睁着,打断了自己。
“是不是都不要紧,你并没折磨我,想来不是恨我至极。可你做那般事迫我屈服低头,存心恐吓乃至操控我,总不是我冤枉你?”
千雪浪说话之间,总有一番坦荡自然,好似整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倒叫别人羞愧难安。
魔者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早该明白的。”
他站起身来,在地洞之中来回踱步片刻,不知是抒发心头闷气,还是不愿意跟千雪浪继续这番对话下去,千雪浪也静静等待,并没有说什么。
“不,并不是冤枉我。”魔者很快就回来,声音再度变得冷酷,他粗糙的手触碰到了千雪浪的下颚,模糊的视野难以分辨目光之中的深沉,“我确实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强迫你接受我的想法。仙君,你生来剔透通澈,无法理解凡人的软弱无助,你不怕死,也不怕羞辱,我盼你知道这番无助,才施如此作为,却没想到不是对你的折磨,而是对我的折磨。”
魔者的手指微微滑动着,却不带半点亵玩轻蔑的痕迹,倒像在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品。
千雪浪平静地注视着他,感觉到了来自魔者的焦虑与不安。
很快,魔者的手指滑落,指在了千雪浪的胸膛处,沉沉道:“你从未向他人低头,也不曾为任何人屈膝,想以外力胁迫你,你至多动怒,却绝无恐惧屈服之心。”
“我如今才明白,对你做什么也是枉然。”
“你……不必忧心了,我不会再做任何事了。”
魔者甚是怅然,望着眼前如冰如霜的容颜,心中忽然想道:“玉人这一生不曾有过任何依恋,不曾有半点牵绊,因此对深受其困者,自是视若无睹。无论是璞君,还是我……唉,任逸绝啊任逸绝,纵然玉人有所依恋,有所牵绊,难道就非你不可吗?你为自己私心玷污他,难道有什么道理吗?”
难道……难道不是私欲作祟,这才假借教训之名,假借不忍之情,轻薄于他吗?
这行为既不君子,也不合适,要是叫师父知道,定要受一番教训。
可魔者回想起来,不管重来几次,不管心中多么悔恨,仍会如此选择。
千雪浪却觉有趣,也在心中想道:“这魔者虽不擅长口舌争辩,但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像任逸绝。”
魔者万念俱灰之余,转念想起千雪浪所言是“原本很是感激”,正想询问,只听千雪浪道:“你虽不会再做,但我仍要杀你。你救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日后我遇着你,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魔者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愤怒,不生气,原来是心中已做下决定。
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悲伤痛苦,还是应该放声大笑,魔者瞧着千雪浪全无血色的脸,清清冷冷,浑然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又想到自己眼下成魔的模样,忽伸臂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凑到耳边说道:“好,很好,那咱们俩这一生就如此不死不休,由你亲手来杀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使用诛魔剑后,他褪去人身,显出魔形来,偶有神智之时,魔者就不住地询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诛魔剑再是神通,也决不能无中生有,原来自己体内魔气并非胎中受损,而是因着半身是魔才源源不断生出。
师父照顾自己长大,要自己勤修功法,压抑魔气,想必是早已知情,才撒下这个谎言来,准备瞒他一生一世。
想来师父从不肯说起父亲来源,也是因自己是个魔胎的缘故,他自幼到大知母亲受魔气侵害,心中早生暗恨,没想到如今自己反倒成魔,往昔认知一朝尽数推翻,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
除去自己之外,还有悠悠众口。
世人眼中正邪有别,不说远的,就近水无尘就是一例。
如今天魔再度袭来,就算自己能令母亲苏醒,可旁人要是知道母亲诞下一个魔胎,又会如何看她,会如何说她?人言可畏之处,岂是洪水猛兽可比的。
浑浑噩噩之间,魔者常想起师父与娘亲,有时候也想起玉人,却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到什么主意办法,能让自己重新变回任逸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