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大风才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自空中降落,正是那位如鬼似魅的前辈,只见他肤色更白,目色更黑,颊上稍许血色尽数消退,愈发瞧着冷若冰霜,难以亲近。
“如何?”千雪浪道,“瞧得清了吗?”
众弟子才知这风咒为千雪浪所施,皆是面色骇然,五行咒术对各家仙门弟子来讲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咒术,几乎人人能使,夏日行个凉快倒是容易,可要引动天地,催倒山岚,却是谁也做不到。
鹤云涛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回应:“瞧得清了。”
他到如今起码能确定一件事,这位不请自到的白衣前辈必定不是众人出现的幻觉,因为幻觉绝不会有这般的本事。
如此一来,众人脚程大大加快,弟子们本就不敢随意说话,此后更是噤若寒蝉,倒是苦了鹤云涛带伤破阵,心神耗费。
好在鹤云涛似乎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熟悉的所在,顿时喜笑颜开道:“正是此处。”
他命几个弟子拨开花丛,只见东南方向的花树后出现一个幽暗无光的山洞,不知通往何处,鹤云涛激动不已,一时间心血上涌,脸上露出病态的嫣红,微笑着又重复道:“就是此处。”
千雪浪不明白:“什么意思?”
“咳——”鹤云涛掩口咳嗽了一番,“那村落应只是虚景,这阵法除了所知者,外来者根本无法破解,已成死阵,这里才是真正的入口。”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如何知道?”
鹤云涛略显歉疚:“我当日与师弟们分别,是为救一个被豹妖袭击的幼童,他的衣饰十分古怪,且对外界一无所知,不管看到什么兴趣都甚浓,我除去豹妖之后,陪他游玩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他发现时辰已晚,哀求我带他来此,我将他送到此地,才要折返,就迷失在雾山之中,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离开。”
汤问贤忙插话:“是他自己迟迟不归队,错过时日,可不是我们存心不等他。”
千雪浪道:“然后呢?”
鹤云涛继续说下去:“我才出雾山,就遭遇了一名魔人追杀,说来奇怪,我与此魔素未谋面,也不曾结仇,无论我如何询问,他也不曾开口。我思来想去,许是与那名孩子有关,因此十分忧心,想来查探一番。”
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孩童,无冤无仇却狠下杀手的魔人,花含烟提到的白石村,还有……这奇异的阵法……
千雪浪沉吟片刻:“你与那孩子上山来时,难道不曾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曾。”鹤云涛道,“与那名幼童一同上山来时,雾山十分寻常,小路清晰,一眼到头,似乎从未有什么迷障法阵。”
千雪浪缓声道:“在你所知之中,这种情况出现过吗?”
鹤云涛正要摇头否决,忽然一怔,恍惚道:“没……不,不对,有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这种情况……”
他心中早有怀疑,只是没想到这一层。
那名认出千雪浪身份的年长弟子宁舟奇道:“这种情况?大师兄,是什么情况?”
鹤云涛脸色煞白,一时间竟分不出他与千雪浪的脸色哪个更白一些:“此地的法阵是为排除异族,本族当然不受任何影响。”
小师弟怯生生问道:“什……什么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那名幼童是魔,因此雾山法阵对他丝毫不起作用,而鹤云涛知道了此地入口,那名魔人是来杀他灭口的。”
众弟子大惊,汤问贤更是往后跳了一下,惊诧道:“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洞口是通往一个魔村?”
千雪浪并不回答,孤身一人走了进去,留下照影剑门的众弟子在外讨论不休,到底是该进该退,该走该留。
山洞巨大,应是人为开辟,其中全无光明,千雪浪催动火咒,掌心燃起焰火,四下观瞧,只见山洞极长,尽头处是一扇并不厚重的石门,只是这扇石门看起来却有些古怪。
千雪浪看了又看,才发现是石门下有个漏洞,被重新封堵住,因此显现出异色来。他观察片刻,发现是一个不大的缺口,大约能容留小猫小狗,甚至一个身形极小的孩子进出。
想来当时鹤云涛所见的那个幼童,正是从此处逃出。
千雪浪沉吟片刻,推开了这扇石门。
第101章 七情翻涌
石门显然多年不曾开启,机括早已干涩卡死,仿佛已与墙壁相连。
这两扇石门虽是沉重,但机括若仍能活动,若集众人之力,纵是凡人也未必不能打开,可眼下却只有修为高深的修仙者才有办法无视万斤之力,将其当做两块木板子一般轻易推开。
想来这石门早些年时倒还有用,之后却被逐渐废弃,变成一条不再通行的入口了。
石门一开,簌簌抖落粉尘,千雪浪避了一避,只见灰尘飘荡之中,一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在月色之下,正仰头望月。
千雪浪本以为自己被人发现,正要出声解释,可仔细一瞧才发现不对劲。
月光柔润地朗照而下,正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灰尘已止,千雪浪终于看清那女子不过一尊雕像,石头的纹理分明,只见这石像女子的脸上光影交错,好似极是怨恨至极,又好像愤怒不平,全无半分喜悦笑意。
那雕像由工匠于一块巨石上雕琢而出,约莫有两人之高,算不得巨像,可足够醒目,正屹立在一处方台之上。方台上四处摆放着瓜果蔬菜,鲜花香烛,甚至几具动物尸首,鲜血不住地往台阶下流淌滴落,看着模样有些骇人。
不过看情况,应该是在祭祀供奉这尊雕像。
千雪浪定睛瞧了瞧,见那雕像衣着古朴至极,工匠甚至用石头的边角料雕琢出骨饰羽毛的细节,想来是上古之人。
石像与玉像不同,不似玉像皎洁温润,更添一份粗犷庄重,这石像女子面容虽然粗糙,但仍瞧得出神态严肃,裙摆遮脚,打扮华贵,应是身份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从面容来看,应是人类无误。
千雪浪心中暗想:“雕琢之工,需勤且巧,既得此造物,想来那工匠当时雕刻石像之时,便没给这女子琢磨半分喜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雕刻?佛有金刚怒目一说,她莫非也是如此?上古至今不知已过去多久,这半魔的村落又为什么供奉这名凡人女子?”
他自四下绕转一圈,观察片刻香烛燃烧后的状态,确信村人应当才完成这一祭祀不久,此处远离村人平日生活起居的所在,应类似于神庙之类的所在。
难怪那名幼童能跑到外界去,此地对村人而言,应是极神圣的所在,更何况半魔不受外头的阵法影响,平日也不会到此来活动。
千雪浪正不明所以,忽听见身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齐齐涌入山洞,原来是之前那群照影剑门的弟子,这群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有几人身上已经负伤,正仓皇无措时见着千雪浪,脸上顿时显出喜色来。
“前……前辈!”
千雪浪并无回应,只见得山洞之中两道刺眼的紫芒掠来,正要割下最后那一名剑门弟子的脑袋上,他挥袖击出红鹭,正撞在两道紫光之上,唯有被围绕其中的那名弟子在生死边缘走了一着,险些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不想死就冲过来。”千雪浪冷冷道。
那弟子双腿发抖,几无力气,可闻言还是咬牙冲了过来,叫其他师兄弟一把接住。
千雪浪在众人里看了一眼,淡淡道:“鹤云涛呢?”
狼狈不堪的汤问贤避开眼睛,宁舟顿时跪在千雪浪面前,请求道:“大师兄还在外面,请前辈施以援手。”
千雪浪蹙眉道:“你们让伤重之人为你们断后?”
“哪!哪有!”汤问贤惊惧交加,闻言立刻反驳起来,大声道:“什么叫我们让伤重之人断后,根本不是我们要他断后。是那个魔头!那个魔头一来就抓鹤云涛,我本想结剑阵,可这群废物投鼠忌器!婆婆妈妈地不肯结阵,生怕伤到鹤云涛,这才搞得我们这样狼狈!”
其他弟子听了又气又急,只是眼下不便争吵,勉强隐忍。
汤问贤话音刚落,千雪浪已不见踪影,山洞之中红芒忽消,那紫光亦回转主人手中。
千雪浪回到了山洞之外,正见到对方将不知生死的鹤云涛丢在一旁,紫芒入手,原来是一对奇诡之剑,剑身散发妖异紫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
那人目光转动,亦是一对罕见至极的紫色眼瞳,面容极有异域之风,冷峻至极,他本甚是从容,可见着千雪浪后却大惊失色,忽然转入雾气之中,不见人影。
是他。
千雪浪一怔,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准确来讲,见过对方含情脉脉时的面容,他依稀记得对方对着任逸绝时姿态柔软得叫人讶异,以至于眼下初见,竟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过眼下也无暇顾忌天命之中的预警,千雪浪将鹤云涛扶起,见他咽喉乌青,指印极是明显,好在还有呼吸,想来是那人正欲下手时被自己打断。
千雪浪沉思片刻:“那紫眸人见我就走,必定是看到我从山洞之中来,担忧村子的情况,如此来看,他的职责应是守卫这处村落不受外敌干扰。要真是这样,未必不能一谈,我等并无恶意,更何况花含烟说此村受魔气所染,要我来此,可这里本就是一个魔村,不知是存什么心思,莫非是在暗示我此地与天魔有关?”
眼下烦恼重重,谜团无数,纵然如千雪浪这般冷静坦荡,也不由得深感不快。
千雪浪将昏迷的鹤云涛抱起,重新自山洞折返,进到石像之下,将人交给鹤云涛的师兄弟照顾,叮嘱道:“此地危险,你们不可随意走动,最好待在山洞之中……”
他犹豫片刻:“我会与此村之人交涉,等我的消息。”
若放在往日,千雪浪当然不会在意这群年轻弟子的想法与性命,可如今情况有变,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嘱咐一句。
尽管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惊魂未定的汤问贤顿时大叫起来:“交涉?这还有什么好交涉的!这是个魔村,还有魔人要杀我们,你还要我们等在……”
千雪浪冷冷瞧了他一眼,汤问贤哑口,嘟囔道:“难道我有说错吗?这龙潭虎穴,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几名弟子正慌里慌张地在给鹤云涛喂药,宁舟犹豫片刻道:“前辈,此地似有不祥,不如你随我等下山,其实剑门之中还有一位长老随我等一同前来,你们二人联手也许能铲除此村。”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既有一位长老随行,为何不一同到此?”
宁舟道:“长老自有要事,他老人家已给了我们剑符防身,只是正如……正如二师兄所言,方才大师兄为那魔人所擒,我等皆不敢轻举妄动。”
各大仙门之间,纵然长辈随行,当然也是以磨炼弟子为主,除非大事,否则鲜少喧宾夺主,多是留在某处等待弟子的信号,这次魔村之行想来也不例外。
这些弟子虽有善心,但应变能力不足。至于汤问贤,应变能力不错,可碍于他与鹤云涛关系不佳,实在很难说是应变能力还是毫不在意,而且从畏人口舌这点来看,他想来也无太大胆气。
千雪浪简单在心中评估了众人的反应,要是任逸绝在此,必然将话说得好听许多,他却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擅闯他人居所,本是不当,难道为着魔村二字,就要喊打喊杀?”
众弟子才险些见过阎罗王,见着千雪浪竟为魔村说话,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倒是汤问贤机警,反口道:“这话说得差了吧,前辈,且不说鹤云涛是好心想救那魔童,就单说我们在迷阵里头逛来逛去的,要是真有个凡人不小心到此,难道被杀了也活该吗?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可见此地魔人生性残暴血腥,本就该死。”
千雪浪淡淡道:“他自有他的不对,他处事不对,却不意味你们的道理就对。”
汤问贤阴阳怪气道:“那敢问前辈怎样才对呢?”
“我也不知道。”
千雪浪神色有些漠然,他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事,这天底下来也好,去也好,他总是随心所欲的,如今下山走一遭,才发现世人总是被许许多多的因素牵绊在地上,难以称心如意。
有些很好很好的事,撞在一起也变得不好,就像东浔城那些人很敬爱崔景纯,可到头来,谁也瞧不见崔景纯一般。
人世间的复杂多变,此时此刻,也牵绊住千雪浪,将他自云端拖下,慢慢站到这红尘当中来。
“他们隐居在此,又有如此迷阵,想是不愿意与外人来往。”千雪浪冷淡淡道,“鹤云涛救了那孩子,他们不感激,反倒要杀鹤云涛,这当然是不对的。他们也许是怕鹤云涛说出去,引来不必要的纷争,人与魔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
千雪浪又看了看鹤云涛:“鹤云涛好心救人,却被恩将仇报,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快,因此我才会让你们等我的消息……”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在人与魔之间,千雪浪看得清楚洞彻,因此他不希望双方都受伤,而且他有这般的能力,能叫双方都低头屈服。
因为他有这般的能力,所以任逸绝当日才期盼他能做得更好一些,做得……做得更周道一些。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在悲悯这些人,事情还未至极端,还未惹下需以命抵消偿还的血债,还可就此罢休。
师父……师父正是因此才会死的,因为师父悲悯这个苍生,他才死在了天魔的手中。
正是因为悲悯,他才……他才做出那样无私又残忍的事。
千雪浪忽觉得七情翻涌,喉中腥气不住滚动,唇已溢出鲜血来,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
众弟子还以为他与紫眸人打斗受伤,心下顿生愧疚,因此人群很快响起附和千雪浪的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