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第102章 恩将仇报
救命恩人已然负伤,照影剑门的弟子并非无情之人,自然心生忧虑。
宁舟婉言道:“前辈,你身上有伤,这魔……这村落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危机。纵要和谈,也当先保重自身才是,不如我们先一同下山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无妨。”千雪浪摇了摇头,“这点伤不妨碍。”
汤问贤动了动嘴,竟也应和起宁舟来:“我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想说这村落里头藏龙卧虎,平白煞自家威风,可说实话,按鹤云涛的说法,他们这儿又有什么九方家都难破的迷阵大家,又有个将剑使得出神入化的看门人,我看里头不说是刀山火海,也算得上是龙潭虎穴了。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必逞强啊。”
千雪浪迟疑片刻。
他虽非绝顶聪明,但夙根天生,世间种种情态落入眼中,清晰无比,此地迷阵多年未补,可见那位迷阵大家早已去世,且无传人。至于后者,那名看门人若有同伴,绝不会轻易离去,更不会只有一人现身。
这些弟子吓得晕头转向,只将这小小的村落看得危险无比,仿佛处处有陷阱一般。
千雪浪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解释,只将唇边鲜血擦去,往外走去,淡淡道:“你们可以自行方便,下山也好,在这里等我也罢。倘若你们愿意等我,我可为你们布置一处结界休养,等我回来再解除。”
剑门弟子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谁也拿捏不定主意,倒是汤问贤咬咬牙大声道:“你下结界吧!”
宁舟愕然:“二师兄?”
“哼,鹤云涛现在半死不活的,难道你指望他醒过来把我们带下山去吗?”汤问贤道,“左右是走不脱了,还不如在这里老实等着,就算……我是说,就算是他的结界靠不住,现在鹤云涛又不在敌手那里,难道我们就全无抵抗之力吗?大不了魔人杀过来,我们跟他拼了就是了,谁又怕谁!”
千雪浪心想:“这人性子有些犯浑,平日里闹人烦心,到了如此关键时刻,却有几分助益。”
弟子们坐在一处,千雪浪布下结界,这才往外走去,只见着石像女子仍仰头望月,脸上充满愤恨不甘,仿佛千年万载依旧怨恨,哪怕尸消骨散,仍永永远远不会消退。
世间真有这般长久的恨意吗?
他慢慢地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散去,雕像又能说明什么,它所寄托得不过是当时工匠的心意,不过是一时的面容,只是因为石头的留存而变得长久,这尊石像也不过是将那名女子的一瞬留在了时光之中。
这座石像正在高处,千雪浪往下望去,只见村落依山而建,错落不一,月光之下仍能见到几点火光,广场之中还摆设着一辆奇异的花轿,并无厢面,只是一块长方的板子配着两条竹杠,由繁复绮丽的百花装点。
而神像正对过去的所在,是一块类于人形的白色山岩,巨大无比,正倒在群山之中,林木为发,沟壑为隙,除去面容之外,身躯与双腿都有大致的轮廓,远远观之,在月光下隐约像是名倒卧的女人。
不过更重要的是,在这块巨大无比的山岩上不见半间屋子,村落似乎有意识地避开这块女岩,也许又是一处祭祀场所。
千雪浪很快往下走去,他走的速度并不算快,山径上很快就出现两条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才刚见过面,正是紫眸剑客。
高的那位……也非常熟悉。
千雪浪微一皱眉,仔细端详片刻那名身材高大的魔者,对方站在月光之下,面貌已是十分清晰。他素来不知美丑,只觉得这魔者生得很有威仪,叫人心生敬畏,于是在心中想道:“原来魔者长成这个模样。”
他那时视线固然模糊,可到后来已隐约能看清一些东西,魔者又多次亲近,他记得魔者的面容,只是不如现在这般清晰明确,不过要辨认却是不难。
魔者的呼吸骤然一重,他沉声道:“你说……你说,闯入的就是这个人?”
紫眸剑客见着千雪浪到此,脸上略见诧异,不过对着魔者的态度却温顺许多:“就是他。”
千雪浪沉吟,心想:“我本就没有伤人之意,更何况魔者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应动手才是,倒不如我先来开口,看他们愿不愿意耐心听我说话。要是不耐心,我再想办法就是了,更何况,魔者既是有求于我,有此利益牵绊,他总不至于全然不讲人情。”
“我并无恶意。”
幽幽冷月之下,千雪浪的声音比月色还要疏离三分,紫眸剑客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被身旁的魔者拦住。
魔者目光深邃,怔怔地看了千雪浪许久,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既无恶意,贵客为何而来?”
千雪浪瞧他态度冷淡,口吻陌生,仿佛两人才是初见一般,心中奇怪:“难道魔者认不出我来,不……不可能,莫非是他后悔当日所求,一时间又不肯死了,以为我当日中毒眼盲,因此假作不识?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魔者如此实力,许是如此。”
既然魔者无意相认,千雪浪自不会勉强,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番。
魔者慢慢道:“花含烟……我知道这个人。”
岂止知道,准确来讲,魔者已能确定花含烟纵然不是天魔的下属,也必然知晓天魔不少事情,只是她的立场却是难以捉摸,这女人在三重烟之中另有安排,又将玉人支来这座信奉天魔妻子的魔村之中,不知到底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当日在三重烟里遇到花含烟之后,魔者想通过她探究那山洞中的秘密,一来二去,两人各演一出不谙世事的戏码,就此错过不少时间。随后折返地母胎池时,千雪浪未留只言片语就已离去,魔者在地母胎池之中寻他不见,浑浑噩噩间四处游荡。
唯有在地母胎池之中,任逸绝才什么都不必考虑,什么都不必挂念。
千雪浪需要时日疗伤,不能说是空耗光阴,他就这样每日地瞧着玉人,照顾着玉人,盼望着这场春梦永恒不灭。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正如魔者总是要做回任逸绝一样。
他并未徘徊多久,就想到玉人很可能会去寻找任逸绝,因此又折返回泉下小屋之中寻找线索,只见屋中被褥被撕去几条,不知是不是玉人的手笔,之后在流烟渚中听到诛魔剑被人取走,便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与玉人擦肩错过。
既有剑,必定要寻剑匣,可惜魔者赶来时还是晚了一步。
千雪浪已经离开。
这次魔者实在懒得与花含烟再虚与委蛇什么,多次错过的烦躁之感让魔气再度充盈这具身份,怒火一寸寸蔓上肌肤,他几乎短暂地失去片刻的意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他已毁去了大半个孽海情天,而花含烟也告诉了他有关玉人的下落。
是否会叫花含烟瞧出什么,或是自己在失去意识时是否做了什么,那是任逸绝该担忧的事,而不是万云涛该担忧的事。
万云涛本就是为千雪浪而生的,正如魔者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千雪浪。
可惜的是,魔者抵达白石村时,仍然不见千雪浪的身影,他颇为泄气,白石村却意外欢迎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这里,甚至邀请他参加接下去的庆典。
奇异的是,魔者同样能感觉到自己的确与这些村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纵然非常微弱,可的的确确存在着。
而且自他踏入这座村子开始,就为那茫茫月色所震撼,觉得它仿佛穿越过无数光阴,来到自己的面前,又似是回到上古蛮荒之时,那泓冷月映照在魔族的身躯之上,带来无穷的力量。
他隐约预感这里也许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此魔者决定留在白石村之中一段时间,更何况,既然白石村人不曾见过千雪浪,说明玉人也许另有意外,迟来一步。
只是魔者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一日,玉人就到了。
紫眸剑客厌恶道:“诸多借口,你既独自前来,又为何与那些弟子同行,特意相救,难道不是一起的?”
“不是。”千雪浪道,“也可以算是。”
紫眸人冷笑一声:“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弯弯绕绕,我不喜。”
“我与他们并非同道,是为破解迷阵同行。”千雪浪解释道,“不过,我不能坐视你杀害剑门弟子,同样也无意伤害你。”
魔者痴痴瞧着他,心下莞尔:“真是难得,玉人都会解释了。”
想到千雪浪为何改变,魔者又转忧愁,不知自己心中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白玉骷髅借玉人善意,利用璞君重伤了玉人,而自己……自己又趁人之危轻薄了玉人,玉人果然自云端跌落,他虽是绝口不提,但想来那段时日里心中必然思虑良多。
这些事,这些事就算是任逸绝在旁,玉人也未必会说,何况身边是个轻佻鲁莽的魔者,他自然更不会吐露分毫。
紫眸剑客道:“迷阵在外,拒人之意已足够明显,你们人族自己就喜欢立许多规矩,禁地不得擅闯,怎么在异族身上就将规矩都抛在脑后。既是如此,就应承受惩罚。”
“那么鹤云涛救下的那个孩子呢?”千雪浪反问,“你也杀了他?”
紫眸剑客沉沉道:“他是我族中人,自然不同。不过他私逃出村,村规自会惩戒。”
“鹤云涛是为救那孩子才被带来此处,你见他知晓入口,就要杀人灭口,恩将仇报,又是什么道理?”
紫眸剑客冷冷道:“他救命之恩,自该报答。可惜你们人族贪婪无比,他一人知道,就如无数人知晓,为了村子的安全,我只好杀他。他侥幸逃得一命,我本已不再追究,可他果然又带人回来,早知道我就该追杀到底,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
第103章 不可武断
剑门弟子若是在此,只怕一句歪理邪说早已骂出口来。
千雪浪却想:“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他们果然无意伤人,只求自保。哎,要是任逸绝在此,他能说会道,比我不知强到哪里去,我应如何转圜余地才好?”
他一生从不曾对人服软,更不擅劝和一道,想了半日,也只道:“鹤云涛来此,是因你追杀他,他担忧那名孩童的性命。”
紫眸剑客嘲弄:“担忧他的性命?过去这么多日才担忧吗?”
“他身受重伤,又逃入流烟渚中。”千雪浪不紧不慢道,“你方才与他交手,应知他伤势尚未痊愈,就急匆匆赶来,难道他是赶来找死不成?”
紫眸剑客沉默片刻,还不等他再说什么,魔者忽然开口:“如此说来,贵客愿为剑门弟子担保?”
这让紫眸剑客一怔,他抬头看了一眼魔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出口,只是温顺地站在魔者身旁,仿佛服从他的一切决定。
“为剑门弟子担保。”千雪浪皱皱眉头,他将这魔者瞧了又瞧,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我……什么意思?”
他本想说我自然愿意为他们担保,可如此担保,又有什么意义?
高大的魔者居高临下地瞧着千雪浪,他的声音很沉稳,又带一丝磨砺后的粗哑,叫人想起地底深处反复被炙烤的岩石,与任逸绝轻快温润的嗓音截然不同,却带来相似的感觉:“倘若剑门对村落怀有恶意,贵客可会不惧流言,站在我们这一边?维护……甚至保护我等?”
“云哥。”紫眸剑客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你……你何必向他低头?”
低头吗?
千雪浪冷冷地瞧着魔者,魔者只是睥睨着他,脸上似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倒是认为,更像挑衅。
千雪浪淡淡道:“你我初见,连姓名都不曾互通,纵然我愿意担保,在阁下那里又有几分可信?”
“万云涛。”魔者忽然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千雪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按照万云涛的话走下去。
互通姓名的确毫无意义,不过算得上释放善意,这名神秘的魔者在村落里似乎拥有不小的声望,这名紫眸剑客纵然置气,可也不曾提出强烈的反对。
交涉如此顺畅,千雪浪不知道是该觉得自己的谈话水平大有长进,还是眼前这位魔者实在有鬼。
又或者,对方只是有恃无恐。
不但能随意进入流烟渚三重烟,还能在失智发狂的状态下跟百无禁打得有来有回,万云涛的确有自傲的资格,只要有足够的实力,的确可以不去理会世间的许多法则,随心所欲地来往。
这一点,就连千雪浪自己都深有体会。
“我愿意为剑门弟子担保,那么你们呢?”
万云涛颇有兴趣地打量他,玩味道:“我们?”
这两个字自万云涛的舌尖滑过滚落时,旖旎得仿若被挑动的琴弦,音律被风沙席卷,磨砺出新声来。
千雪浪隐隐约约感觉到万云涛说话的态度并不正常,可他实在无从分辨这种异常究竟来自于何处,在过去漫长的人生里,他鲜少得到过这种轻薄慢待的遭遇。非要说的话,倒如同成为某种异兽的饵食,只是比起大多数人应有的恐惧跟无助,千雪浪感觉更深的是厌恶与不快。
这种不快,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已感到过好几次了。
“我若为剑门弟子担保,那又如何保证阁下不是见雀张罗,请君入瓮?”
万云涛忽然大笑起来,他缓缓道:“我可以保证,我可以为村落担保,倘若剑门并无二念,只为那孩子的平安,那么村落一行不义之举,我当然会与贵客站在一起,杀了心怀不轨的人。”
这轻飘飘的杀字,却在众人的五感之中泛起腥浓的血气,紫眸剑客诧异片刻,神色微变,仍是没有做声。
千雪浪听不出有什么暗藏的玄机,他思索片刻,点头同意:“好。如今你我各自担保,那之后如何安排?”
“如今村人都已睡下,村中还有几间闲置的屋子,贵客不妨将弟子带来,明日做商议。”
“可以。”
人多眼杂,各怀心思,也许鹤云涛并无恶意,可是其他的弟子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又如何能够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