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花
他的眼泪,要把雪沛给淹没了。
萧安礼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像是忘记了该怎么哭,所以这会儿哭得好别扭,那么安静,又那么伤心,眼泪不是顺着脸颊流下的,而是直接掉下来,落在雪沛身上,雪沛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也要疼了。
还好现在是春天。
山川冰雪消融,潺潺的小溪闪着清澈的光,水滴从草茎坠下,嫩芽抽出,逐渐开出了小朵的花。
泪水也可以顺着指缝流下,一点点地唤醒沉睡的眼睛。
恢复人形的雪沛蹲在萧安礼面前,伸手,擦了擦对方的脸。
萧安礼红着眼看他,没有说话。
完了。
雪沛心想,陛下的心要碎了。
——所以,此时躺在床上的雪沛,要吃要喝,说话带喘,全是为了陛下嘛!
陛下都难受得哭了!
他要是安慰对方,说自己没事的话,岂不是让陛下很没面子?
雪沛心软,很会为他人着想。
已值深夜,屋内的宫人都屏退了,在殿外候着熬汤药,相国寺那边也连夜诵经祈福,在河面放了满满的长命灯,萧安礼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雪沛,神色紧张。
“还疼吗?”
雪沛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嗯。”
“用不用朕给你揉一下?”
雪沛打了个呵欠:“不用了。”
可萧安礼还在问:“再给你上点药吧?”
雪沛翻身:“都说了是内伤,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
最主要的是,他这会儿有点困了。
萧安礼就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攥着那个荷包,不吭声了,也不敢一直盯着雪沛看,就时不时地瞥一眼,绝大多数时候都把视线放在荷包上,同时发出赞美:“真好看。”
“瞧这针脚和绣工,简直……巧夺天工。”
不提还好,一提雪沛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想着让丁佳给荷包送过去,自己就扭头回去了,但没走两步,雪沛突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
荷包里塞的那块碎金,昨天出门的时候,他好像给花掉了。
买的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雪沛连忙转身,不能把空的荷包送人,太没有礼数了,可他这会儿没带多余的钱,该怎么办,难道再回家拿金子吗?或者说除了金子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
雪沛眼睛一亮。
他才是最值钱最宝贵的呀!
于是,雪沛趁着丁佳不注意,化为原形钻进了荷包,反正他缝得松松垮垮,系带也不够结实,等到晚上就剩他和萧安礼的时候,再飞出来吓他一大跳。
万万没料到,陛下竟然这么瞎。
雪沛忧愁地叹了口气,在床褥上翻了个身:“这个荷包,真的像猪肚子吗?”
萧安礼立马否认:“谁说的,这荷包可太好看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似的,他把荷包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满脸真诚:“朕就喜欢这样的荷包,古往今来,大齐的土地再如何辽阔,也找不来一个这般漂亮的荷包……”
可能是刚才哭过,萧安礼的眼尾还有些发红,整个人都是很脆弱的一种状态,嗓音也是哑的。
“就像如果你消失了,朕、朕从哪儿再找来一只萤火虫呢?”
雪沛怕他又哭,连忙坐起来:“陛下,夏天的时候你去河边,那儿的萤火虫多,好逮。”
萧安礼动作凝滞了下,才缓缓偏头看来:“不一样的。”
也是,现在天地间灵气这样稀薄,陛下如果喜欢那种能修成人形的萤火虫,还真有点困难,起码雪沛没见过,于是他思考了下才开口:“那你想找飞蛾吗,我认识一只。”
就是有点聒噪,翅膀也灰扑扑的,不如他的好看,雪沛的翅膀可是透明的,带着些许精细的纹路,比轻纱还要薄。
话音落下,他就看到萧安礼把荷包攥得更紧了。
雪沛想了想:“不过飞蛾不会发光,的确不一样。”
“当然,”萧安礼微微叹息,“全部……都不一样。”
说完,他就以袖掩口,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离得近,雪沛帮着拍陛下的后背,关切道:“怎么了,你也不舒服吗?”
萧安礼垂着头:“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吓到了,咳、咳咳!”
他说着,就支撑不住身体似的,稍微晃了下,幸好雪沛眼疾手快地抱着对方,才不至于摔到床上。
雪沛有点慌了:“陛下,你没事吧?”
他吃喝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睡觉休息呢,怎么萧安礼要倒下了?
虚弱的人变成了陛下,呼出的气都有些发烫:“没事,朕刚才忧思太重,别把病气传给你了……你先休息吧。”
萧安礼说着就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朕真的没事。”
雪沛傻眼了,愣愣地眨着眼睛。
萧安礼本来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又刚刚哭过,给严肃冷峻的脸增添了些颜色,眸子水汽盈盈的,睫毛也很乌润,整个人都仿佛湿漉漉的一株小睡莲,不胜凉风的怯弱。
再加上刚才只顾得照顾雪沛,急得都出了汗,陛下把礼仪全都忘了,端方矜贵没了,衣襟都不自觉地散落了些,顺着喉结往下,能清晰看到锁骨和——
雪沛眼睛眨得快了些。
“是朕没用,”萧安礼突然又开口,“让人打着你了,现在还疼吗?”
雪沛很慢地摇头:“不疼……”
离得太近了,雪沛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味儿,那是他刚被抱到床上,萧安礼端着参汤就要喂他,雪沛不肯喝,挣扎的过程中碰翻了碗,洒在龙袍下摆的流云上。
没有去换衣服吗?
雪沛的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愧疚。
“陛下,我真的不疼,”他看着萧安礼的眼睛,认真解释,“那会儿只是被打懵了,所以晕倒了一小会,但你放心。”
雪沛说着,就爬起来站在床上转了圈,伸着胳膊给陛下看。
“你瞧,我哪儿都好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刚才是故意装虚弱的,对不起。”
他又坐了回去:“非常对不起,让你为我难过了。”
萧安礼沉默了下,轻声说:“为你难过是应该的。”
雪沛“啊”了一声:“陛下,我经常让你难过吗?”
“偶尔。”
萧安礼说着,就拉起雪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很偶尔的时候,你会让朕难过。”
雪沛的指尖瑟缩了下。
他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难过,不然,他也要跟着伤心了。
“而更多的时候,是高兴,”萧安礼凝视着雪沛,声音好轻,“是愉悦,也是无可奈何,是觉得这世上竟有只小虫儿,愿意为我发光。”
——只为了哄他开心。
“对不起啊,”雪沛有些鼻酸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难过。”
他想起了萧安礼刚才的眼泪,很迟钝的,现在才真正烫到了雪沛的心尖,让他的胸腔都跟着隐隐发痛,灼烧。
萧安礼还握着雪沛的手:“那朕刚才哭,你会觉得没出息吗?”
雪沛摇头:“不会。”
他喜欢会流泪的陛下。
萧安礼有些怀疑的样子:“真的吗,朕不信。”
“真的,”雪沛鼻子酸,他把眼睛睁得很大,不敢眨眼,生怕跟着掉下眼泪,“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没出息呜呜呜哇哇哇——”
他再也忍不住,哭着埋进萧安礼的怀里:“陛下,你刚才的眼泪把我烫得好痛啊!”
萧安礼怔住,他本来正准备接一句不然你亲朕一口,朕就信了,结果雪沛突然也情绪上来了,抓着他的衣襟,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好的,弄得场景这么滑稽。
“对不起,”雪沛今天道了好几次歉,“刚才你流泪的时候,我没有哄你,我、我现在就哄。”
“陛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把宝石还给了我,一点都不贪财,还非常心软。”
刚才不知情的李公公犯错,陛下也没责罚他,只是给矮胖的太监吓坏了,看到陛下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自己给天都捅出了窟窿,在外头亲手伺候着熬汤药,雪沛不喝,就继续蹲着生火。
“不仅如此,你力气很大,也很有能力,”雪沛抽噎着,“百姓现在过得都很好,我听说边境已经不再打仗了,虽然你不会发光,但你真的做了好多的事。”
他把头从萧安礼怀里抬起来,使劲儿擦了擦眼泪:“好了,现在该你哄我了。”
萧安礼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弄懵了,手足无措的,已经开始一边拍雪沛的后背安抚,一边从身上往外掏宝石了,太着急了,一股脑儿都往雪沛怀里塞:“给你,都是你的!”
雪沛接住了,还在哭:“那你也哄我啊,该你了!”
这还是他修炼成人后,第一次流泪呢。
以前哪怕洞穴被摧毁,收藏的宝贝被抢走,被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牢,他也没有掉眼泪,那么胆小的雪沛,会因为受到惊吓而差点哭,但眼泪从来没真正掉下来。
雪沛一点也不难为情,他太伤心了,看着萧安礼衣襟前的大片湿润,抽了下鼻子:“你怎么还不哄我啊!”
萧安礼慌乱道:“别哭了。”
他拿手去给雪沛擦,但眼泪越擦越多,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给哭出来,脸颊红得厉害,摸上去湿凉一片,萧安礼简直怀疑,春天来了,雪沛是不是要像雪一样融化了。
“你是水做的吗,”萧安礼给人重新按进怀里,“别哭了好不好,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低头,不住地亲吻雪沛的头发:“是我不好,让你这么难过,对不起,我哄你好不好,你想我怎么哄你呢?”
雪沛不说话,还在哭。
萧安礼觉得雪沛的身形好小啊,他不敢使劲,怕再用点力就给骨头捏断,又不能不使劲,怕松开一点,对方就真的长出翅膀,从他的眼前里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不至于……”他口不择言,“没必要难过,怎么会这么伤心,哭这么厉害呢?”
雪沛这才抬头,嗓子也哑了:“因为你在伤心。”
萧安礼问:“我伤心的话,你为什么也跟着伤心呢?”
雪沛哭着说:“因为我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