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此时,墨观至等人的注意力都在安排、照顾伤员身上,王道士身边空无一人。只见他左右观望,不断调整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具怪肉。
怪肉浑身缠绕着粗链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是看起来依旧渗人。由丝线凝结而成的链条,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王道士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身上空无一物,想要把宝物掏出来只能上手。他死死拧着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番想要伸出手去摸尸体,又害怕得缩回来。
不管了,富贵险中求!
他在心中不断激励自己,一咬牙,一狠心,飞速探出右手,直接抠向怪肉的喉结位置,——正是姚立告知他的藏宝部位。
怪肉的身体组织绵软黏腻,手指才触碰到皮肤就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那触感简直令人头皮炸裂。王道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坚定。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
王道士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加大手上的力度。指尖刺破肉皮,朝着喉结管道深入。
咕叽——咕叽——
随着黏糊糊的搅动声响起,王道士两眼一亮,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件,大概是圆形的薄片,带着些许弧度,就像是某种贝壳。他当下狂喜,立即用食指和中指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随着他的拖动动作,就像是啪嗒一下猛然按下开关,某种一直被压抑着的无形力量蓬勃而出,汹涌如潮水,向四面八方席卷。
王道士脑海中的警报系统忽地铃声大作,他本能地往下看去,视线斜斜地上一双死鱼目般浑浊不堪的双眼。
原本已然了无生息的怪肉竟然睁开了眼!
在巨大惊恐的冲击下,王道士两眼一翻,直接瘫软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早已恢复平静的大殿重新刮起阴风,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抱臂打了一个寒颤。正抵着墙盘腿调息的李道长遽然正眼,脸色大变。
“不好!”
他喊道,快速起身的同时一把将身旁的冯道长揪了起来。
“快散开!快!”
李道长往怪肉的方向冲去,口中只来得及下达最简洁的指令。
他的话音未落,哐啷啷,链条碰撞,蠢蠢欲动,无处不在。
殿中众人有些人还沉浸在死里逃生后的恍惚中,竟没能理解李道长的话。而另一些人虽然跟着动了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墨观至反应最及时,率先暴起,拖着近旁的两人往后倒去,正巧避开攻击而来的链条。只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无法迅速起身再跑。
情势急转直下。
间不容发,一直藏在墨观至发丝间的小木偶扑身飞了起来。只见她一个凌空翻滚,小小的身躯冒出无数黑色的浓雾。雾气挥舞如同小小的八爪鱼,朝着抽向墨观至的链条缠去。那链条被黑雾一抓一吸,像喝可乐一般,顷刻间消散无影。
只可惜,小木偶只有小小的一只,从小黑猫那里获得的能量也极其有限,只能同时拦住几只链条的攻击。
然而怪肉挥动的链条何止千千万,密密麻麻,交错成无数细密的网罗,眼看着就要将整个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届时众人将再也没有容脚之处,再也无处可逃。
墨观至不知为何袭击自己的链条居然主动退缩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只能够勉强在身后护住贺老汉和他的孙儿。
幸好,李道长踩着富有韵律的奇妙步伐,风风火火赶来。他一剑挥来,如有虹气,瞬间斩落无数链条,窸窸窣窣往下砸落。他身后的冯道长紧随而来,也是不断挥斩桃木剑。
只可惜,这两人尚未完全休整好自身,离全盛状态相去甚远,连续挥剑不过几分钟,灵炁耗费过大,气势瞬间转弱。然而链条在怪肉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产生,不知疲惫、不知进退,眼看着就要将两人缠绕成茧。
在危急关头,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冯道长猝然翻身,死死抱住自家师兄,以己身挡住链条的攻势,瞬间被其中一根穿胸而过,口中、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李道长口中大喝一声,目眦欲裂。
墨观至刚趁机将一老一少塞到更安全一些的角落,扭头便见到这样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他只觉脑海一片空白,电光火石间,他感受来自内心深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身体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作出决断。
墨观至往两位道长的方向狂奔而去,不再顾忌会吞噬血肉的链条。奇怪的是,这些链条似乎也害怕起来,没等墨观至靠近,它们瑟缩着,如有灵智般自发地往旁边退让,霎眼开辟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片啊啊的鬼叫声,叫得人心惊胆战。
有仓鸮振翅而来,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看羽毛花色,正是之前停在墨观至手臂上的那一只。
它并非独自而来。
一只、两只……无数只仓鸮飞入殿内。
如同一支静默无声的死神队伍。
啊啊——
它们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无视张牙舞爪的链条,直直朝着墨观至飞去。而未曾及时躲避的链条碰上仓鸮锋利的钩爪、有力的双翼,如同滴水泼上滚烫的铁块,滋啦一声便化作水汽消散无形。
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讶然看着眼前堪称奇景的一幕。
领头的那一只熟鸟,抓准时机,一下停在墨观至的肩头,扑棱着翅膀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力气之大险些将对方打得背过脸去。
墨观至:“……”
仓鸮连忙摆动双脚往旁边让了让。它笨拙地收起过于舒展的翅膀,歪着脑袋,无辜地瞪着大眼睛看向人类。
被仓鸮这么当头来了一翅膀膀,墨观至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去看李道长二人。
李道长此时已离他很近,因仓鸮团的加入,身边的链条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压力骤减。他抱着师弟缓缓往地上坐下,不断从口袋中掏出丹药符箓,看也未看,一股脑儿地塞进冯道长口中。
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仓鸮们的意外出现,也算是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同样缓过来的张玄沄背靠承重大柱,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忍不住出声询问道:“那怪物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越变越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看着不像是寻常鬼物。”
墨观至不知玄门之事,只能摇头。
在灵丹妙药的修复下,冯道长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昏迷着,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能好转。此时李道长终于泄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腰板也随着塌了下来。
他叹气道:“也是我们经验不足,不仅错估了那妖物的实力,恐怕还错估了它的成分。这东西应该不是单纯的恶鬼或是某一灵物成精,而是被人为炼化的魔物。它身上有不同的气息,其中有一道属于大妖。”
说到这,李道长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普通人,无声叹息,再次强调道:“是接近两百年修为的大妖。”
张玄沄当即闭了嘴。
阿波却不解,好奇问道:“不到两百年就这么厉害吗?是我飘了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小妖怪一样?”
回答他的却是张玄沄的无语和李道长的一声苦笑。
玄门中人哪里不知普通民众的想法。
坊间戏称建国后不许成精,实则不然。相反地,凡人能“遇见”的绝大多数精怪都是建国后的户口。百年以上的大妖世间难得,类似王道士之前使用的玄景寻踪盘这般的小法器,已是够用。
修行乃逆天而为,自古不易。志怪小说动辄五百年女鬼或是千年狐妖,皆为穷酸书生的臆想。道行百年听起来无甚分量,须知女娲伏羲距今不过五千年,大禹治水四千年,周穆王拜谒西王母三千年。诸朝诸代莫不三百年即亡,哪怕自诩为天命之子的人间帝王也无法阻遏朝代更迭,刘伯温斩龙脉亦未能助大明逃过如此宿命,君权天授不过如此。
精怪一朝得道,主要靠的非是日复一日的苦修,而是血脉,或者科学一点解释——基因,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丝气运和契机。若按重要性排序,反而是最后一点最为难得,只因大气运总是可遇不可求,绝妙契机也无法复制。
这就好比广为人知的“成功配方”——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人们总爱滥用这句名言来激励那些尚在泥淖中挣扎的失败者,却避轻就重,缄口不谈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指若没有最初的百分之一,便无需再浪费心力完成后面的百分之九十九。
在感应天地自然的道上,或许唯有人类是“异端”。人又被称之为半神,能依靠发展科技手段强行将自身寿命延长至百岁。若放在普通物种身上,此举属实是想也不敢想的逆天而为。由此可以说,近几千年来,人道大运在人。修出人形由此也成了所有精怪的修行目标。
如今天地灵炁不盈,成精年份浅的小妖在修行上难有精进,能维持灵智和人形已是不易。多数精怪亦要经历生老病死,除了寿命更长久,危害程度与凡人无异。而那些开了灵智但无法修出人形的精怪更是如此。由此,国家往往只在意建国前成精的修者,因它们才是真正有能量扰乱人间秩序的存在。
梦遇神龙事件确实将很大一部分玄门中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毛春,但他们中的谁也不曾想到,毛春附近的一个小小村落,竟然也潜藏着足以为祸一方的两百年大妖。
李道长算是玄门公认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处理两百年的妖怪已是棘手非常,动辄就会丢了性命。而像普通人类幻想中的动不动就上千年修为的大妖更是想都不敢想。
更可怕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端,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邪魔之事,揭示着一场浩劫的降临。
若果真如此,仅仅依靠现存的玄门力量,他们真的有能力守护人间太平吗?
李道长越想越是心惊,然而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他也闭上嘴,只安心守着师弟,利用难得的偷生时刻,争分夺秒地恢复自身的耗损。
若是上天能庇佑他们这群人成功脱险,或许李道长回到山门后,自有擅长观天卜卦的门中长老为他答疑解惑。
此时,李道长想都不敢想的千年大妖小黑猫正身处高层塔中,并不知自己选中的人类正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早在逆流而上时,那只仓鸮就只身入河,片刻就已无踪无影。小黑猫遍寻不得,只好沿着水流一路往上。不曾想,河流同时连同了五、六、七层。从外头往里望去,五、六层塔内皆是茫茫虚无,好似幻境梦主的人生在此阶段一片空白,又好似她早已无悲无喜,无恨无爱,麻木漠然,既可以不为失去哀伤,也不再乞求得到,由此无法再幻化出相应的场景来支撑更加高级的幻境。
小黑猫于是一路未做停留,摇着尾巴奋力往上“游动”,最终直接在第七层塔内,也是最顶层的一级停了下来。
第七层塔内有光。
不仅有光,而且有温暖的清风拂面而来,是青草的芬芳和果子的香甜。
他一爪子迈出去,眼前的场景变幻万千,最终定格在两千年前的玉山宗。
皑皑白雪,千里冰封。
有一道人,白须鹤发,满脸沟壑,若非一袭飘飘道袍仙衣,看着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他看向踏雪而来的小黑猫,笑得眉眼弯弯。
他正是小黑猫的师父浑元真人。
原来如此,小黑猫心道,原来是先是通过别人的幻境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一只旁观猫,由此放下防备,继而那鬼东西便伺机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神识。
然而他的爪子未停,依旧一步一步朝着“浑元真人”的虚影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步竟然跑跳起来。
雪花漫天之间,却听浑元真人笑骂道:“真是只贪睡的小东西,早早便央求我带你来看雪。你师兄们都来喊你八百回,怎不见你起床,小赖皮呢。”
他说着,弯下腰来,拿手指点了点小黑猫的鼻子,似是在责备,力度却极轻,比不上一粒雪花落下的重量。
“你去哪儿了呢?”真人问道。
小黑猫沉吟,扬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回复道:“师父,我听你的话,去了人间。”
“是么?”
小黑猫重重点头,脆生生地大声嗯了一句,眼睛里闪啊闪啊,全是细碎的雪光。
浑元真人侧耳倾听,微微颔首,倏尔展颜一笑。
“如此听来,那一定是一场很漫长、很厉害的旅程。为师有酒,亦有一盏明月,徒儿快随我来,让我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淘气事。你可真是长大了呢。”
小黑猫扬起小脸,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脱口而出的,是和当年截然相反的回答。
“我不想长大呢,喵。”
第35章 芙蓉村祭(11)
两千年前的小猫崽总是盼望着长大。
那时的他短手短脚, 尾巴也只长出粗短一截,高高竖起时就像举着根小胡萝卜。他喜欢蹑手蹑脚地跟在师兄们的后头,出其不意地扑上他们的脚踝, 拿爪子左掏掏、右抠抠,又或是绕着他们的脚边转悠、捣乱, 活像只小耗子。师兄们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会一脚将猫崽踩成小猫饼, 每到这时,便会习惯性地将小猫崽一把捞起, 随手(塞)进兜里或袖中。
那时的他还总爱拿师父的手指头当磨牙棒,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是大猫咪了, 一面又赖皮着不肯自己下地走路。
两千年后的小黑猫离开师门庇佑多年, 早已习惯独自生活,却说自己不想长大。
浑元真人的幻象亦和当年一般,极其认真地听着小黑猫稚气十足的发言, 唇边含笑, 不做任何评价。
等小黑猫发泄完毕,真人的回答亦是如出一辙。
“那就无须长大。”
他缓缓捋着银白的长须, 朗声大笑, 霎时雪风萧萧, 气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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