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客车艰难起步,渐渐提速。
车厢内的嘈杂声渐消。圆脸妇人殷勤地给王道士让座。适才一通吵闹,那牛鼻子的脸色好了些许,此时也不推让,大喇喇坐下,随手将褡裢甩上身旁的空位。
除去司机,车内还有二十人,本就已超载,乘客们你推我搡,只能在过道中间架起可折叠横板充作临时座椅,多出的四人便缩手缩脚挤在其中。
待众人重新坐定,咕咕唧唧的交耳声再次响起。
“你们有没有闻见有什么味道?”
“我闻见了,闻着像屎,好恶心啊。”
“是不是有人放屁了?别不承认啊。”
王道士的装扮很具欺骗性,暂时无人怀疑到他头上。他心中冷嗤,扭动几下调整姿势,让一身膘更为平整地铺展在椅背上。那圆脸妇人看样子颇有些道缘,隔着走道探身攀谈。王道士不冷不淡地应了几句,只告知法号观名,便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圆脸妇人见状,只得讪讪闭了嘴,转而摆弄起手中的黑色方块。——巫元一怔,认出此物正是那牛鼻子口中所说的手机。他赶忙指挥小毛球飞过去一探究竟。
只见白光亮起,那妇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在掌心方寸间驱使圆光术!她手指快速滑动,手机忽地传出震耳声响,惊得小毛球和小黑猫齐齐别过耳朵。
小毛球瞪圆一双豆豆眼,嘴巴惊诧地微张着。它飞速扇动耳朵,激动得整颗猫猫头紧紧扒上光洁如镜的手机表面。
圆光术于数百年前盛行,说是术法,实则并非正经法门,属于幻术一类,说白了便是落魄术士撂地卖艺时逗弄凡人的小把戏而已。这所谓的手机却比圆光术还要厉害几分,可受凡人驱使,里头的西洋景多彩灵动,还能发声,真真奇妙。
这大约便是苟富贵口中所言的万能的“科学”吧,果真不容小觑。巫元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行走凡间需更为谨慎,不可再闹笑话。
小黑猫张口一吸,将包袱收入紫府妥善归置,——这里可装有“家用电器”,定然也是不同凡响。
小毛球高高竖起尖尖的小耳朵,贴上手机屏幕,尽职地为车顶的小黑猫转播西洋景。
只是不知何故,那手机的画面时断时续,声音也磕磕巴巴。
[……滋啦……网络盛传,毛春出现了龙……毛春到底有没有龙呢?龙又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呢……滋啦……]
[……滋啦……专家解析……《走近科学》节目组连发三期专题报道,却引发新一轮的小鱼干疯抢热潮,网友惊呼原来龙爱吃小鱼干……滋啦……]
[……滋啦……目前全国已有十几只寻龙小队登记在册……不日将齐聚一堂,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寻根活动……]
龙?
时隔数千年,人族为何又开始寻龙?
小黑猫听得云山雾里,小脑袋歪来摆去,小毛球也跟着左右摇晃。
正疑惑时,画面声响戛然而止。
小毛球歘的一下蹿出好远,警惕地瞪视着那手机怪物。
可不是喵弄坏的,喵什么也没干!
圆脸妇人高举手机来回试探,发现依旧无法连接信号,只得将手机揣回口袋。
她百无聊赖地干坐了一会儿,扭头瞥向窗外,不经意发现客车不知何时已然驶离小玉山范围,转向盘山公路。路况险峻,堪称九曲十八弯,最局促的弯道不足百米。客车司机倒是艺高人胆大,车速不减反提,提醒“事故高发地”的黄色警示牌在视线内飞速掠过。
呼——
又是一处急转弯,车身几乎贴着地面漂移,轮胎冒出滚滚白烟。
圆脸妇人的心紧紧提起。
正此时,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锋利的刀片划破蒙蒙白雾,直直扑向车窗,顷刻间又消失无踪。
小黑猫缓慢地眯缝眼睛,饱满的唇瓣不自觉地扬起一点小小的弧度,心知这顺风旅途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了。他干脆放松身体,任由冷风梳理他的墨色长毛,张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车厢内突兀地响起一声尖叫。
“刚刚是不是飘过去个人?”圆脸妇人急切道,声音突突突如冰雹坠地。
“有吗?什么人啊?别吓我!”
“我好像也瞧见了。”有人小心翼翼附和,“是个女的,穿着灰扑扑的裙子,头发很长。”
“别说了,怪渗人的。”
“就算是鬼,女鬼不都是穿红裙子的吗,你们别自己吓唬自己。”
圆脸妇人慌乱解释道:“是真的!拐弯时我刚好朝那边的窗子看了一眼,冷不丁就见路边站了个人,靠得很近,车几乎是贴着她过去的。我本来还担心那人被撞,结果仔细一看,妈呀!脸上全是头发,根本看不清人样,也不知道是正面还是背面朝着我,吓得我不行。你们摸摸,我现在胳膊上还有一层鸡皮疙瘩呢。”
不少人下意识地摩挲手臂,彼此挨得更近两分。更有人直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王道士。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一个身着道袍的道士确实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王道士自然也听见众人的议论声,双眼紧闭,只作不知。普通人不敬鬼神,他出身道门可是清楚得很。近来天地灵炁混乱,出了不少乱子,大白天见个鬼什么的完全有可能。更何况今日漫天大雾,天光不漏,最容易滋养邪物。他不是擅长捉鬼祛邪的茅山道士,真遇见事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更别提保护这一车子累赘。
邪祟之事,多数时候撞破不说破反而是上策,不听、不闻、不看。
众人见状,误以为大师法力高深自有倚仗,反而心安不少。只可惜平静的假象没能维持多久,当车再次冲向拐弯处,那道青影复又出现,和之前那妇人描述得别无二致。
这一回,足有半车人都瞧见了。
人们面露惧色,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第5章 木偶
一时间,哄闹声如群鸭归巢。
小黑猫烦躁地抖抖耳朵,小毛球也跟着抖抖耳朵,咕噜噜调转脑袋,将视野移至驾驶座。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剃青皮寸头,生得膀大腰圆,横肉狰狞,有别于车内其他乘客,是一副盛年横死的大凶面相。他身着深蓝色客运制服,胸口处溅有好几处油点,内里是灰蓝色的旧衬衫,不知多久未曾换洗,领口有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污渍。
驾驶座座椅有几处破损,爆出内里黄褐色的脏海绵。皮革呈现不自然的柔软质地,每道褶皱都和男人的身体弧度严丝合缝,就像是镶嵌在座椅里十几年不曾挪动一般。
中控台和司机本人一样腌臜,杂物散落,尘土积存。揉作一团的塑料袋里露出半个白面包子,荤油滴落,凝固成一个又一个白色油点。旁边随意搁着一个旧水果罐头瓶,玻璃内壁覆有厚厚一层茶垢,深褐色的劣质浓茶在其中晃荡。
另一角歪歪扭扭地贴着文明提示语:
儿童身高一米二以下免票……车内禁止大声喧哗……严禁打扰司机正常工作……
视线往上,后视镜镜面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缝。镜柄绑着一只褪色的红色吉祥结,缀有开国元勋的小像以及出入平安等字样。
小黑猫的视野重新回到司机,盯着那人后脑勺处的头皮褶皱,略一顿,抬爪朝天空挥去,轻巧地撕开重雾一角。
刹那间,一束日光从雾气的罅隙灌下,穿透玻璃窗打在司机脸上。原本看着还算正常的男人此时竟透出几分死气,皮肤迅速灰败,泛着异样的光泽,——那不是汗水,更像是某种粘液。
小黑猫的视线拂过后视镜。镜面那道裂痕不偏不倚,恰好将司机和车厢其余人的投影分隔两端,一明一暗,楚河汉界。
司机僵硬地侧过脑袋。他并未完全回头,只转过半只没有眼白的眼珠,浑浊的眼球夸张地凸出,阴森森的目光从肩头往后掷来,吓得众人登时噤声。
他喉结鼓动,发出黏腻的咕叽声,浑身肥肉跟着颤动起来。
“车、内、禁、止、大、声、喧、哗。”
司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众妇人被眼前这幅骇人的场景吓呆,瑟缩如鹌鹑,讷讷不敢言语。
不多时,浓雾重新聚集,阳光消失,昏昧的灯火再次笼罩车厢。那司机的肌肤纹理在朦胧中显得真实起来。他转过头,动作不再僵硬,口中甚至哼起二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乘客们则相顾无言,陷入诡谲的死寂。
圆脸妇人率先开口。她干笑着对司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自责道:“刚才是我太慌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就是稻草人之类的东西。不是说以前公路上老有交警假人嘛,吓唬司机用的。再说我们才从芙蓉庙回来,身上压着香火,太太心善,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其余妇人回过神来,自是附和不迭。唯有那王道士听见“胎神太太”,紧张情绪不减反增,右手摸进内兜,死死攥住一张辟邪符。
妇人们合掌于胸前,口中胡乱念佛。
“阿弥陀佛,太太保佑,各路神仙,勿怪勿怪。”
巫元听得好笑。
那所谓的胎神不知是何方神圣,总归不会是菩萨,约莫受不住这一声佛号。
世人多痴妄,求神又拜佛。
只是正神也好,邪神也罢,这世间何曾有过心善的神明?
更滑稽的是那王道士,竟也跟着抖抖索索地默诵起《北斗经》。
小毛球好奇地凑上去,歪着脑袋听了两耳朵,而后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
这牛鼻子果真是朽木一块,科仪功课也做得颠三倒四,若是这般也能震慑鬼魅那才叫见鬼了。
拜谒后众人心定不少。妇人特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故作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今年过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过年?这冬至还未过呢,人类怎就如此心急。
小黑猫不解,其余人却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一人道:“终于不用归乡隔离了,今年得回我婆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老人那里都催好几遍。”
另一人接过话头说道:“要我说还是得回自己家舒服。难得能过个团圆年,不得带上孩子好好陪陪老爹老娘,要是到公婆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白受气。”
“所以我们家干脆两头都不回,约好了直接包车去外地过节,顺便旅个游。我老公都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了。”
“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国外,要是行程有空,还想顺道去暹罗拜一拜。春节出国的人可不少,听说现在已经抢不到团了,幸亏我们家闺女机灵,解封消息一公布立刻就预定名额。”
一妇人尖声打断道:“说起女儿,前头这些都不要紧,首要任务是得抓紧时间安排女儿相亲。我家那死丫头一直拿疫病说事儿,死活不肯谈对象。现在都二十大好几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等她弟弟生下来,我哪有空再理她。”
说话这人脖颈系着一条素色丝绸围巾,看着不显,却是好料,和她一身的穿戴极为相称,可见这妇人是个爱美又有巧思的。她看似笑意盈盈,背脊却僵直得不肯挨上椅背,显然极不喜欢这逼仄的车厢。
这妇人与圆脸妇人紧挨着,两人手臂交握姿态熟稔,看来交情匪浅。只是相较于后者的和善面相,这妇人虽面容清秀,却长着一双颇为邪性的吊梢四白眼,乃是墨色镜片都难遮掩的薄幸相,不似个好相与的。
她的这番言论即刻受到众人唱和,议论声愈发热切。
巫元这才讶然意识到车内诸多妇人的子女宫竟皆呈现出命中有女却难延子嗣之相。
旧时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婚嫁纳娶万事不由己,自然视东床及子嗣为头等大事。只是如今人间早已换了天下,听闻许多门户只诞一女。当年苟富贵自山下归返,带回许多宣传报张贴于“村委会办公洞”前,帮助精怪们学习进步。宣传报中诸如“妇女能顶半边天”、“自由婚姻,美满幸福”等口号数不胜数,小黑猫也略有耳闻,却不知人间为何仍有包办婚姻此等糟粕。
小黑猫翘着爪子沉吟,倏尔目精一凛。他抬爪一收,下一刻,小毛球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回车顶,砰地一声重新融为小黑猫身后蓬松的长尾巴。
正此时,中巴急速行驶,冲入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一个弯道,两个弯道……上百个弯道飞快过去,前途依旧漫漫不可见。车内众人哪怕再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劲来。适才轻松的氛围散尽,未名的不安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吧……”有人小声嘀咕。
“嘘,别说那个字!”
“对对对,别多想别多想!”
四白眼妇人颤声反驳,道:“不是多想。这个盘山公路以前在我们本地很有名,是建国前洋鬼子修建的,因为设计不合理,出过不少事故,陆陆续续死了不下十几个。五六年前还有个大学生,女的,被黑车司机拉到这附近(奸)杀了,听说尸体现在都还没找全。”
她越说声音越沉,唇间血色全无。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车前像是挡了一堵无形的墙,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车头猛地撞上,瞬间凹陷。猩红的车头灯滋啦几声,随之熄灭。
四白眼妇人之前不肯系那脏得能搓泥的安全带,此时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去,和过道上的几人撞作一团,再抬头时已是满口鲜血,呸呸吐出两颗断裂的烤瓷门牙。
不知是哪个率先叫出声,诘问、尖叫、哭嚎,顿时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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