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兵荒马乱间,无人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路面上突兀地显现出一串古怪的血脚印。脚印只有前掌三枚指印,脚尖朝着中巴的方向。
一步、两步……
步步逼近。
“喂,你。”
清亮悦耳的男声打断血脚印的行动。两只血色脚印并拢,那不明物似乎正抬头望向声源处。
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从车顶探出,眼睛又圆又润。
“你做什么?”小猫咪好奇问道。
一团苍影从浓雾中逐渐浮现,正是血脚印的主人。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黑发遮面,看身形应是妙龄少女。
巫元心道,原是枉死的煞鬼,不知为何化作罗刹魅。
罗刹乃是梵语,意为恶鬼。罗刹魅便是煞鬼,由禽鸟自柩中出煞而成,貌若好女,实为鸟首人身,行迹如禽爪,以腐为食。
它莫不是嗅出车里有尸妖,追逐而来?
巫元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罗刹魅浑浑噩噩,良久,方从大氅内掏出一个木雕小人,缓慢举起。木偶形长三寸,身着红色短袄。白白胖胖,银盘粉面,眉眼精致,栩栩如生。
一见那木偶,巫元的脸色便沉了几分。
木偶女娃鱼白似的眼珠忽地一转,骤然对上巫元的视线。她咧开红唇,内里黑洞洞的不见牙齿,一面摇头晃脑有节奏地拍手,一面笑盈盈地吟唱道:
“阿公带妹去赏灯,来年阿弟坐床棱;
阿毑带妹去绣花,来年阿弟抱金瓜;
阿爸带妹去看井,来年阿弟食大饼;
独剩阿妈心惶惶,烧蜡垂泪到天光。”
声音稚嫩清脆,很是天真浪漫,然而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黑猫眉头微蹙,还不等说话,那木偶咯咯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回道:“妹仔想回家呀。”
“哦,不能上车……”小黑猫语气平淡。
木偶眯眼,周身煞气陡然暴起,黑雾翻腾,如有实质般张牙舞爪朝巫元扑去。
小黑猫不躲不闪,摆弄灵活的尾巴尖儿指了指车头方向,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有规定,身高一米二以下的方能免票。”
尾巴尖儿往小猫脑袋顶上一点,又朝木偶上下比划。
“我可以免票。你这么短,自然也可以免票,你朋友却不行。”
黑雾猛地往后缩,几乎拧巴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小小年纪不要搞特权,要紧紧团结群众。要么买票,要么就送到这吧。”
木偶扬起小脑袋,一脸呆滞地瞪着小黑猫。
第6章 灵姐
视线交战,瞬息定胜负。
小黑猫居高睥睨。
木偶缩起脑袋,眨巴眼睛无辜道:“可是妹仔爬不上去。”
小黑猫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直言道:“那你确实太弱了。”
“……”
“你这般弱的鬼仙真的有人供奉吗?炼你的术士莫不是个呆瓜。”
“……”
木偶气呼呼地鼓起脸颊,别过头,又脆又亮地重重哼了一声。
得知对方与自己一样也是来搭顺风的后,巫元脸色稍霁。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罗刹魅上车,万一它嘴馋把司机给吞了,那身娇体弱的小猫咪岂不是还得费劲自己跑着去毛春。
“你踩着这儿、这儿、这儿就能爬上来,别犯懒。”
小黑猫轻晃尾巴尖儿指指点点。
木偶怒目而视。
小黑猫心如止水。
对峙不下,木偶只好妥协。她轻拍罗刹魅的衣襟,示意它将自己挂到中巴一侧后视镜的镜柄上。由小黑猫统筹指挥,木偶抻长短手短脚,奋力翻身踩上雨刷器,沿着平滑的车窗哼哧哼哧攀爬往上。她蹬一步滑两步,一路跐溜着好不容易抵达车顶。原本白嫩的小人儿变得灰头土脸,可怜一身簇新的红袄也裹上黑灰。
小黑猫双眼眯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木偶那身厚实柔软的棉衣。他轻抬屁股,扭身让出足下的一小块空地,很不客气地指挥道:“你来,在此处再滚上一滚。”
木偶不明所以,但慑于小黑猫的淫威,只得照做。
滚过来,翻过去,木偶来回折腾十多回,小黑猫方才喊停。木偶头昏眼花得坐不直,只能俯卧趴在车顶直喘气。回神再看,小黑猫已然回到适才的空位,而那里经由木偶一通翻滚早已被擦得一尘不染。
原来那黑脸黑心黑脾肾肺的猫妖竟将她当抹布使唤!
木偶目瞪口呆,愣愣垂头,看向自己的红袄。原本精致漂亮的袄面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她随即气得浑身滚圆,活像一条怒张的小河豚。
木偶挥舞双臂,身后腾地聚起一团黑雾,咿咿呀呀就想往黑猫身上撞。
小黑猫却将脖子往后一梗,甩动长尾巴就像是在驱赶恼人的牛虻,口中还嫌弃道:“噫——脏死了,快离我远些,去!去!”
而此时,车厢内也同样热闹。
中巴半路抛锚,众人惊魂未定,便有人提议下车查看,被四白眼妇人厉声打断。她缺了两颗门牙,一张嘴便漏风,口齿不清地喝道:“不能下车!出发前就说好了,出了村一路朝东直走,有山穿山,有河渡河,不能回头,不能中途下车,不然就请不到……”
四白眼妇人猛然顿住,转而瞪向圆脸妇人,双手牢牢箍住对方的胳膊,指甲用力到泛白。
“敏君,你拦住他们,快去啊!”
她声嘶力竭,嘴巴大张,牙根断裂处依旧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嘀嗒嘀嗒,染红了她白皙的脖颈,染红了她素色的围巾,恰好落在心口处凝结成一团暗褐色块,黑洞洞的,就好似心脏被挖空,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惨白如纸。
众人一时噤声。
圆脸妇人也被眼前状若厉鬼的好友吓懵了,不自觉地听从命令,顾不得发软的双腿,跌跌撞撞朝驾驶座挤去。恍惚间,她的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的王道士,圆脸妇人忽的眼睛一亮。
“道长救命!”
她顾不上许多,猛扑向王道士。
“您一定有法子,求您施法!”
王道士躲闪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窗外,愈加厚实的浓雾滚滚而来,如有实质般裹住中巴车,揉捏、挤压,从缝隙间一点一点渗透。车厢内的众人无助地四下张望,哪怕是彼此相邻之人也逐渐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唯剩白茫一片。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察到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森冷气息正一寸一寸舔舐他们的肌肤,蚕食他们的体温。
咕哝咕哝——
人们争相叫嚷起来,如潮水般往车厢中心聚拢。
透过玻璃窗,他们分明看见那道青灰色的鬼影再次凭空显现。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奇怪的是每一个人看见的青影呈现的角度又各不相同。
影子明明只有一个,又像是有无数个,沉默地站立在浓雾中,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雾中青影静静凝望。
四白眼妇人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两眼惊恐地瞪大到极致。她的两只胳膊放在身侧勉力支撑自己。推搡中,有人一脚踩在妇人的指骨上,骨头碎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声。然而四白眼妇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死死盯住雾中青影,像案板上的鱼,紧缩的喉咙再也挤不出一丝声音。
青影一点一点逼近窗户,近一点、又近一点,直到浓雾再也无法掩盖它那如瀑布一般淌下的墨色长发。
王道士抖如筛糠,下巴上的赘肉颤颤巍巍。他再也无法忍受当下极度诡异的氛围,起身一把推开圆脸妇人,哆嗦着从褡裢里摸出一张符来,口中急切呼号:
天罡正气,散荡妖氛。九凤真官,破秽凤凰。朱衣仗剑,精邪灭形。魁转罡星,尊唎哼贞①。急急如律令。
王道士念得又急又快,牙齿咬破脸颊肉也忍痛不敢停。
闻声,众人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投来,迸(射)出强烈的希冀和求生的渴望。
然而咒声落地,数秒过去,无事发生。
而青影几乎贴上窗玻璃,仿佛下一秒便会从浓密的头发中冒出一张骇人的鬼脸。
失望和惊慌交织,妇人们再次嚎啕大哭。
一片哭号声中,唯有那举止诡诞的司机依旧故我,对身后的闹剧恍若未知。他摇头晃脑,手击方向盘打拍子,口中不成调的小曲始终未停。
“嘎哈哈哈——”
稚嫩却张狂的笑声在车顶响起。
小黑猫瞥去,只见那木偶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那臭道士可太搞笑了吧!拿着天师符使不出来,大蠢蛋一个。”
木偶小人笑出泪花。
小黑猫缄默片刻,张口吐出一缕紫烟。
忽有铜铃丁零,余韵悠然,瞬时令灵台清明。
只眨眼间,金光万丈,雾海骤开,天色由暗转亮,涤荡万秽。
笑声戛然而止。
木偶幽幽看向小黑猫,眼白分明,目光森森,竟还透出一分控诉、两分委屈和三分不可置信。
小黑猫板着一张毛脸,稍稍侧过脸避开木偶小人过于复杂的凝视,一本正经解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让你朋友速速离去罢。再不赶路,怕是要误了饭点。”
木偶正要顶嘴,一眼瞟见小黑猫那张开的威胁意味十足的利爪,只得悻悻作罢。她就地一滚,艰难地爬行至车沿,探出肉呼呼的小手朝罗刹魅用力挥舞,喊道:“姐姐,你快回去吧,妹仔自己可以的!等一切了结,妹仔再回来找你玩哦!再见——”
罗刹魅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僵硬地抬起胳膊,也跟着小幅度挥了两下。
一阵寒风过去,青灰色的身影如烟消散。
木偶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扑棱四肢,圆滚滚的肚皮一挺,艰难地翻身坐起。脏兮兮的小手往眼睛一抹,留下两道黑印。再睁眼时,她眼中一派殷虹,如噙血泪,亦人亦鬼。
小黑猫安静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你是灵姐。”
木偶木然点头。
灵姐,夭折女童的亡魂所化,名列鬼仙,实为术士练成的鬼物,民间又称樟柳神。樟柳神通常作一对,男为灵哥,女为灵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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