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 第7章

作者:画眉郎 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萌宠 玄学 轻松 玄幻灵异

老汉气宽质宏,然则亲缘寡淡,少年坎坷,幸而晚年衣食无忧,能得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五岳丰隆,山根正直,命门有光泽,项下有单绦,声音洪亮,呼吸绵长如龟息,皆是长寿之相。若无意外,此人寿命可达一百二十年之久,在凡人中实属罕见。

只是他印堂处隐隐有黑气凝结,近日或有一劫。

只短暂一眼,巫元已心有决断。他伸手摸向军大衣,状似在掏口袋,实则是从紫府中摸出一物。

巫元右手掐剑指,掌心一翻丘位朝天,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叠成三角的黄纸,朝老汉递去。

老汉乃是老实人,见对方给自己东西,看也未看便摆手示意拒绝。

巫元的态度意外地坚决。

老汉好奇,视线往下定睛一看,那三角黄纸内里竟隐隐有朱线浮动,金光一闪而过。他的心脏突地一跳,猛然抬头看向巫元。

依旧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无论老汉如何用力想要记下眼前之人的模样,只要视线一转移,记忆瞬间变得模糊。

然而老汉并未因此轻视巫元,反而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将姿态放得愈发恭肃。他今年七十有三,生于僻远的山区,历经建国后最为黑暗的时刻,没受过多少教育,和时下的年轻人不同,对鬼神一事向来怀有敬畏之心。

老汉隐约听说过,有些得道高人常年隐居山林,身上有大本事却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眼前这一位恐怕就是如此。只是巫元看着未免也过于年轻,脸上丝毫不曾落下岁月的痕迹。

巫元被老汉这般盯着,也不闪躲,只是定定地回望对方,递出去的手一动不动。

老汉蓦地回神,随即哆嗦着手往内衬口袋摸去。他虽见识不广,但也知道规矩,高人都讲究因果,不可无缘无故出手。

巫元察觉到老汉的意图,稍一挑眉,出声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不必,”他这样说着,左手一晃,将那颗红柿子抛至半空又接住,“课金已付,有劳。”

巫元的声音悠悠,似有某种玄而又玄的韵律,听在人耳中,只觉神魂涤荡、灵台清明。

因果两清,善缘可结。

老汉怔愣,嗫嚅着不再推拒。他将两手在衣服下摆处用力擦拭几下,这才双手捧握着平递过去,恭敬地将三角黄纸请了过来。

巫元又看向老汉的孙儿,唇角微翘,似笑似叹道:“天地大德,生生不息。生生,好名字。”

老汉凑近了些侧耳聆听,闻言展颜大笑,脸上沟壑如菊花绽放。

“多谢先生吉言,多谢,多谢!我姓贺,孩子随我,大名就叫贺长生。”

贺老汉连连拱手,转而又扯过小孙儿,摁着他的背要给巫元鞠躬。

“听话,快让先生摸摸你的辫儿。”

巫元也不推辞,将右手掌心轻置于小长生的后脑勺。他微敛眼睫,凝神吐息,面上无喜无悲,竟有几分慈悲之相。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少年长生猝不及防被爷爷压着弯腰,心里只觉奇怪,但眼前这个古怪的哥哥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他便也不想挣扎。不过短短几秒,长生就被允许起身。他再看向巫元时,那古怪的哥哥已然别过脸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景发起呆来。

这番往来实则并未闹出多大动静。且说那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中巴车司机没跟着上车,只以为对方要留下来处理事故,也不再多留,发动车子快速驶离盘山公路。

城乡公交站与站之间往往相去甚远,此时距离下一站至少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诚如公交司机之前所言,越靠近毛春,雾气便散得越快,此时车外几乎已看不见白雾。

重峦叠嶂,最后一抹秋气深深浅浅地染红了山林。蓝色的公交车穿梭其中,与晴空交映,恍若行走于梦境。车厢晃动,浮光潾潾,温暖的阳光罩在身上,催得人昏昏欲睡。

直到一道尖利的呵斥声打破难得的宁静。

第9章 瓜

那女声十分耳熟。

巫元循声望去,原来又是那四白眼妇人。

话说巫元眼中的圆脸和四白眼两妇人确实是一对闺中密友。圆脸本名马敏君,乃是毛春城内一张姓富商的结发元妻。四白眼名叫姚立,丈夫早些年原是毛春国棉厂的技术干部,后调任至某清闲部门,花了十几年的水磨工夫升到科长,左右也动不了了,如今只按部就班等着退休。

二十七年前,马敏君和姚立在毛春妇幼医院的同一间病房待产,恰好又在同一天生产,均诞下一女。两人皆是家庭主妇,家境相当,年龄相仿,久而久之遂成为好友。

马敏君为人和善,做事仔细,姚立性格强势爱拔尖,两人一静一动配合得当,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富太集会,深得圈内好评。此次前往芙蓉庙拜神也是两人共同组织的活动。

虽膝下有女,未能给丈夫生下儿子却成为马、姚二人多年的心病。马敏君和丈夫是少年夫妻,年轻时她和丈夫一起打拼,起早贪黑攒家业,因常年劳损垮了底子,生完女儿后元气大伤,这些年始终未能恢复。

姚立年轻时顾忌丈夫的升迁问题不敢动作,如今好不容易政策松动,她难免心动,遂怂恿马敏君一起备孕二胎。只是俩人年近半百,哪怕真怀孕了也是危险系数极大的高龄产妇,且还未必能怀上儿子。

姚立不肯死心,私底下打听后发现原来有不少富太都有类似的烦恼。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知离毛春城不远的芙蓉村内有座芙蓉庙,供奉的胎神太太求子极为灵验,若是肯花钱,还能得秘法修复“花宫”,无论多大年纪想生就生,更能一举得男。

姚立听得心痒难熬,封控才解除便和马敏君相邀前往芙蓉村“考察”。前两次的探访令姚立满意非常,这才有了此次的集体活动。没想到头一次组织富太们参拜胎神太太,回程就出了那样的晦气事。

素来要强的姚立只觉得被人迎头扇了一巴掌。加之被自己内心深处唯恐他人知晓的隐秘折磨,她从中巴车上下来后便精神恍惚。这一走神,姚立便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正鬼祟地靠近她身后。

察觉到腰上有只手在乱动时,姚立并未立即反应过来。她久不入社会,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搭乘过公共交通,很难将自己和非礼对象联系在一起,甚至还下意识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直到作乱的那只手愈发猖獗,见姚立不反抗,竟直接朝下往她的屁股探去,狠狠地掐了一把。

姚立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对,登时勃然大怒。之前交错积蓄的种种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皆在此刻爆发。她骤然转身,抓起手中的挎包就往身后人的脑袋上一顿狂抡,口中怒骂道:“短命的老色鬼,他妈敢动到老娘头上!没脸没皮,去死吧!”

其余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了一跳。只见姚立身后站着一个矮瘦干瘪的老头子。他满身酒气,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显然是个糟头。此时老头子佝偻着背,捂头正哎呦直叫唤。

“你干什么啊,不问青红皂白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装个屁!刚摸我的不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我打死你!”

“冤枉啊,冤枉好人了啊!打老人啊,打老人了啊!我心脏不好啊!我有高血压!”

糟老头子呜哇乱叫着,声音洪亮,同时身姿矫健地往后跳了一步,脱离了姚立的攻击范围。他抬头定睛看去,愕然发现姚立脸上的褶皱,顿时往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骂道:“他妈个老娘们,谁稀罕你个破鞋!脸皮耷拉得都能当铺盖使了,还说我摸你?我摸你等于做慈善!”

姚立只气得浑身发抖,手上再也使不出力气。一旁的马敏君即刻冲上前扶住她,小声劝说着。

那老头子兀自叫嚷道:“老娘们你看看自己穿的都是啥?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大伙儿可都看着啊,给我做个见证。这女的有啥姿色可摸的,别是耐不住寂寞自己往我身上蹭,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呸!”

他中气十足地撒泼了好一会儿。有些话骂得实在是脏,车上众人纷纷侧目看来。

见有观众在,老头子满面红光,愈发兴致高昂。他环顾四周,发现和姚立一起上车的十多个女人皆是男装打扮,不由乐了,一边跳一边笑,道:“老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想男人都想疯了吧?我看你们一圈都是神经病!”

诸位富太哪曾见过这架势,或羞恼或难堪,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待要骂回去,又支吾着说不出口。

本是皱眉看闹剧的巫元面露讶然,视线扫过中巴车来的妇人们。果真如那糟老头子所言,她们的衣服制式朴素,对比其他乘客的服饰,皆能看出男装的痕迹。只是之前巫元对凡人的时装并无多少了解,这才没能第一时间觉察到这个细节。

姚立爱美,即使换了男士外套,也特地改动细节做出掐腰的效果以突出身段。加之她保养得当,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特别是从背后看去,尤显体态婀娜。那糟老头子显然是个惯犯,误以为姚立是个年轻妇人,又以为这般“穿着保守”的妇女遭了咸猪手定然不敢声张,不成想竟是碰到个硬茬(火)药桶。

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情况不对,连连按了几遍文明劝告语。车厢内的男乘客并不多,那王道士上车后更是拿褡裢往脸上一盖,睡得昏天暗地诸事不管。最后还是巫元身旁的贺老汉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拉扯开那老头子。

老头子被挡在过道的另一头,口中犹自骂骂咧咧。姚立缓过劲儿来,一时气急,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布挎包一把扔了过去。

挎包沉甸甸的,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只听得咚的一声,挎包砸中一侧的扶手,哐当落地,汁水四溅。

原来包里装着的竟是葫芦、南瓜、石榴、莲蓬等瓜果。此时已近隆冬,许多果蔬都已过了季。也不知这些瓜果是如何保存的,竟都鲜活水灵,嫩生生的一碰就裂,汁水淌了满地,各种瓜籽散落。

更有一泥捏的巴掌大小的娃娃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最后撞上一根椅子腿,头骨霎时碎得四分五裂。泥娃娃停了下来,仰面而卧。它栩栩如生,宛若一个胖乎乎的年画男娃娃,只是脖颈处系着一条似血般殷红的红绳。

姚立听见响动去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懵了,怔愣在原地一动未动。其余妇人见了,都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挎包。

周围响起不怀好意的男性嗤笑声。

唯有贺老汉满脸震惊。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俯身查看满地的碎瓜,又看向姚立等人,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去了那芙蓉庙?是不是拜了庙里的神像?”

不知怎的,姚立连同诸位富太脸色皆不好看,目光躲闪着回避贺老汉的问题。

贺老汉连拍大腿,摇头叹道:“嗳,怎地就去了那儿!芙蓉庙里的太太可拜不得啊,拜不得的!”

姚立脸上时青时白。原本上头的怒气消散,莫名的不安和寒意再次涌上心头。听见贺老汉的感叹,她不仅不愿问个明白,反而本能地怪罪起对方,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别胡说八道招惹晦气!”

见自家爷爷被人呵斥,长生连忙跑过去挡在贺老汉身前。只是他年纪尚小,面对姚立这般尖刻的中年妇女颇是犯怵,只能一言不发地怒目而视。

贺老汉不退反进,一手护住孙儿,一面仍固执地朝姚立问话。因为焦急,他说话时都带着几分磕巴。

“你们是不是去、去求子的?使不得的呀,那里不是什么好的,吃人的地方!听我劝,别再去啦。生不生儿子的都无所谓,命最重要啊。”

被贺老汉当众戳破意图,饶是姚立脸皮厚也不由得红了脸。

“你懂个屁啊!”姚立提高声调,几乎破音地喊出声来,“说的好听,你自己不也有个宝贝大孙子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滚一边去!”

说罢,姚立狠狠瞪了一眼贺老汉,用力扯过马敏君,往车头方向急速走去。

一句话就把贺老汉要说的话全噎回去了。

那糟老头子见没了热闹可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也挪了个地方打盹去了。

巫元冷眼瞧着。只见先前消失的木偶小人从地上的一堆碎瓜里冒出头来,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一面冲巫元做鬼脸,一面咯咯笑着朝姚立扑去。她一头扎进对方的外衣口袋里,露出半个脑袋,目光森森,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贺老汉在长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到巫元身旁的座位。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巫元的脸色,几番嚅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巫元明白老人心中所想。

渡阴车,栓娃娃,着男衣,多籽瓜,皆是不入流的求子术法。那所谓的胎神庙定然有些见不得光的蹊跷。

只是……

巫元别过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微勾的、略显凉薄的唇角。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0章 人间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车厢内再次恢复宁静。只是与之前惬意平和的沉默不同,所有乘客都似是有心事一般,无言的躁动情绪在人们心头蔓延。

如此又颠簸小半个时辰,途中偶有零星散客上车,再无意外。时近正午,公交车终于缓慢驶入毛春地界,前方到站便是终点站毛春客运中心。

山色褪去,人间缓缓掀开帷帽的一角,露出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还不待巫元消化,又倏忽闪过,眼中万物再次换了模样。

巫元紧紧盯着,舍不得眨眼,贪恋地吞食着这个陌生而奇妙的广袤世界带来的强悍气息。

他的面色由诧异到茫然,十指紧张地捏紧衣摆。

公交车慢慢刹车,滑行进入站点,停靠下客。

原先中巴车上的富太们鱼贯而下,皆是一副垂首含胸的拘谨模样,彼此间没有告别,甚至不愿抬眼多看对方一眼。倒是不少人觉得那牛鼻子有真本事,临走前还不忘套近乎。

也许是靠近后王道士才察觉到富太们的一身贵气和上佳面相,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大方地留下联系方式,比起先前倨傲的姿态可要真诚不少。

出站后,他们各有去向,混入滔滔人(流)中,所有属于个体的特点都被万花筒一般的世界溶解,变得寻常。

他们消失了。

透过玻璃窗,巫元冷眼瞧着妇人们身上外溢的或多或少的煞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何苦徒沾因果。

而贺老汉也拉着长生同巫元恭敬道别。

“我女儿女婿开车来接我,小先生要不介意,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他热情邀请道,“这里换乘的公交都是进市区的,人多路也堵的。”

有那么一瞬间,巫元几乎就要点头接受邀请,本能地想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抓住一根稻草。他却很快压下情绪,淡淡地谢绝了贺老汉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