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贺老汉也不强求,只让长生给巫元留下联系方式,并承诺道:“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说罢,贺老汉再次郑重道别,而后祖孙两人一同扛起那沉甸甸的蛇皮袋,也随着人潮出站去了。
巫元摊开手心,看了一眼那张写有数字的便签,翻手便收回紫府内。在年轻公交车司机无声的眼神催促下,巫元缓步来到车门,一脚迈出,踩上平整的水泥地。
这样真实的触感。
地面是硬的,风是凉的。
呼呼呼,轰隆隆。
汽车飞驰,行人嬉笑,裹着浓烈食物香气的叫卖声。
林林总总,如此密集的色彩,如此密集的声音,如此密集的气味,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整个世界的重量瞬间灌入巫元的识海,冲刷、涤荡。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琼楼,耸入云霄,楼外却还有楼。不知人类哪里来的如此繁多的琉璃水晶,毫不吝啬地嵌于寻常墙壁房檐,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巫元不知道的时候,人间已换了如此模样。
恍惚间,巫元 忽地想起师父当年同他说起过仙人的故事,明霞之上,金坛玉宇,乃是神仙的居所。而所谓的仙宫,约莫也不过是眼前如此罢。
对于此间的凡人而言,这一切却只是寻常,就如秋了冬至,花开花谢。他们见怪不怪,神色麻木。
巫元不由想起他的小玉山。
小玉山高出旁峰许多,也不过千丈有余。从山脚缓慢往上攀爬,哪怕是幼崽时期的小黑猫也只需花上两个时辰便能登顶;若是腾云驾雾,更是半炷香不到。
山中无历日,无人可伴,小黑猫百无聊赖,只能来来回回跑山。那条登山路他走了不知多少回,最爱的游戏便是踩着山涧蹦蹦跳跳数石子来消磨时光。
小玉山成型的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溪水浤浤汩汩,不断带来新的石子,又不断卷走旧的。小黑猫不厌其烦地一颗一颗数过去,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其中,有九十九颗是巫元极喜欢的,拿肉乎乎的爪子把玩过无数次,直将卵石盘得圆润如玉。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相较于山外的世界有如萤火与皓月。
山外的世界是爬不到顶的山,渡不到边的海,没有(起)点,也看不到尽头。
一只小小的猫儿投身其中,大约只会像一滴水无声地消失在汪洋里。
巫元心想,哪怕他已然是一只世间罕见的大妖怪,恐怕也数不尽人间的卵石吧。
无牵无伴,身若浮萍,他又何以在此间独自生活?
然而,如此尘寰万丈,竟也不过是宇和宙的极微小的切面。
种种思线繁杂,巫元没有刻意压制澎湃的心绪,反而闭上眼睛,纵容自己沉浸其中。
青者为精,目之精华便是睛。修者若要打磨自身提升心境,往往选择云游四方,通过目之所及的万千奇观,领略世界之广博,己身之渺小,以达成顿悟。
不过几个呼吸,巫元已然平复。再睁眼时,精光熠熠,玉心如水。
大道无形,莫如是也。
巫元在心中朝西方虔诚叩拜,暗道:弟子明悟,多谢师祖。
客运站四通八达,有千万选择。巫元微微一笑,抬手朝天,轻念:“来——”
一枚枯红的落木,晃晃悠悠打着旋儿斜斜飘落,恰好被风送至巫元半开的掌心。
巫元拈叶掐算。
正此时,有一粉裙姑娘擦肩而过。
巫元心念一动,已有决断,抬步跟上那姑娘。
只见那粉裙姑娘快步行至某辆公交车前,排在上客队伍的尾端。不多时,正轮到她上车,蓦地从旁蹿出一个人影来,一把推开粉裙姑娘挤上车去。看那人背影却是先前公交车上闹事的糟老头子。
巫元不觉莞尔,装模作样叹息道,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第11章 流氓
就他的年纪而言,糟老头子称得上是“孔武有力”,只一推就让那粉裙姑娘往旁踉跄了好几步。若非及时扶着公交站牌立杆刹住脚步,她整个人险些就被卷到车轮底下,若是公交车此时恰好起步,后果不堪设想。
巫元抬步靠近车门。
“卧槽,什么素质啊!赶着去投胎吗?”
粉裙姑娘怒骂道,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有意让那糟老头子听见。
只可惜对方脸皮厚如城墙,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嘚瑟地抖了抖身体,轻蔑地瞥了一眼粉裙姑娘,转身掏出一张卡片,往读卡器拍去。
滴——
老年卡。
奇怪的机械声吓了巫元一跳,首次留意到公交车上竟还有这般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住想要往后蹦的冲动,谨慎地跟在粉裙姑娘身后,悄悄拿眼角余光打量。
粉裙姑娘却未像糟老头子一般掏出卡片,反而取出手机往读卡器上一刷。
她顺利上车,巫元却僵立原地,瞪着写有“票价两元”字样的投币箱,手足无措。
司机沉默地盯着巫元。
巫元沉默地回以无辜的眼神。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巫元移开视线,看天、看地,思绪在夺门逃窜和奢侈地给司机下槐安咒之间摇摆不定。
这时,并未走远的粉裙姑娘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察觉到巫元的窘迫,她返身上前,好心解围道:“你是不是没带零钱手机,我帮你刷吧。”
说罢,她痛快操作手机,迅速帮巫元刷了两元车票,还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巫元沉默着,略作思忖,跟上粉裙姑娘。
果真如贺老汉所言,车厢人满为患,别说座位,连站立的空间都所剩无几。乘客们接踵而立,属于凡人的浓厚气息交错重叠,熏得巫元直眯眼。
和废旧的中巴车以及简陋的城乡公交车不同,壮年服役的现代公交车设备齐全,内设空调,开足暖风。巫元冻得僵硬的四肢得以缓解,才走两步便觉浑身燥热,恨不能将一身“人造皮毛”甩掉。
前头仍可见那糟老头子正大摇大摆地往车厢中段(挤)过去,一路推推搡搡,惹得怨声载道。
粉裙姑娘见状撇撇嘴,同样轻车熟路地开辟出一方天地,找了个靠近座椅的落脚点。
后头的巫元束手束脚束尾巴,双臂微屈,徒劳地试图以肘部格挡不断朝他涌来的人,局促得手手脚脚都不知如何置放。
正此时,公交车猛地起步,站立的众乘客在惯性作用下齐齐往后倒。巫元也受到牵连,直直扑向粉裙姑娘。幸而他反应灵敏,脚步翻转一个侧身,瞬间解除贴面危机。
粉裙姑娘不怪反笑,爽朗道:“你抓这里吧。”
说罢,她将手往下挪了些许,大方让出一点空位,示意巫元上前。
巫元朝她略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伸手抓握扶手,总算站稳了。
公交车有条不紊地沿着既定路线行驶。越往内城区走,屋舍越密集,人类的活动痕迹越重。不断有人上下车,人群蠕动,巫元只觉得自己的空间被一点一点挤压,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避免地逐渐被制成一张猫饼。
站在他身侧的粉裙姑娘却适应良好,甚至能一手抓扶手一手刷手机,姿态从容又悠闲。只是过了不多会儿,她忽然变得不安起来,两腿不断变换站姿,时不时瞄向适才那糟老头子的所在处,又低头快速翻看手机。
巫元抬头,顺着粉裙姑娘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糟老头子不知何时挪至下车口,正紧贴在某个黑衣姑娘身后,面上若无其事,手却借着衣摆的遮掩不知在统咕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粉裙姑娘表现得更为烦躁。她踮起脚尖,试图移动位置。只可惜如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已是连多余的下脚空间都没有。粉裙姑娘几番尝试未果,还遭到旁人投来的谴责的目光。她犹豫着,抬臂想要扬声呼喊,转而又想起什么,迟疑着闭了嘴。
巫元始终留神着粉裙姑娘的动作,对方一转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
大约是巫元的目光过于平静,给了粉裙姑娘些许倾诉的勇气。她犹豫之后,终是小声搭话道:“你有没有觉得那老头儿长得有点眼熟?”
见巫元不明所以,粉裙姑娘连忙亮出手机屏幕,示意他看一则本地社会新闻。
新闻标题极为醒目:《七旬老汉“咸猪手”惯犯,被抓现行后因年长未执行拘留》。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看身形确是老头模样,只是“面目全非”。
粉裙姑娘解释道:“新闻图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我看过受害人发的高清视频,就是那老头子!难怪刚才我就觉得眼熟……你看!”
她边说边翻出一张视频截图。
眼深无肉,鼻梁尖薄,赫然便是那糟老头子本人。
“怎么办呀?”粉裙姑娘压低声音急切道,“老色狼还站在那小姐姐身后,肯定不怀好意!”
巫元微抬下巴,原本清亮的眼眸转瞬化作野兽般锐利的竖瞳,精准定位目标。他眯缝双眼,万物如同慢动作画面在他眼前徐徐展开。而后,巫元瞬间发力,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拧转劲瘦的腰身,拨开人群,从乘客间极其狭小的间隙穿针而过,身形缥缈如凌波微步。
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几乎在下一秒,巫元的身影便出现在糟老头子身侧,快得犹如凭空闪现。
只见巫元右掌轻拍老头子的肩膀,左手擒拿,以寸劲儿拿捏住对方的麻筋,干脆利落地咔吧一拧。他的动作迅疾如风,力道却似轻轻飘飘,于外人看来只像是相当友好的身体接触。
一团肉眼不可见的白光融入糟老头子的体内。待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疼得浑身抽搐,冷汗涔涔,不过短短数秒功夫竟是连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几欲跌倒。奈何周围人实在太多,老头子连个倒地的空余都没有,只能像块午餐肉似的被(夹)在当中。
整个车厢登时陷入死寂,只余下糟老头子的哀嚎声。乘客们翘首张望,或惊诧或好奇的视线齐刷刷冲巫元(射)来。
直到这时,粉裙姑娘才终于意识到状况不对。她也顾不得其他,挥舞着手臂艰难挤出一条路来,气喘吁吁地来到巫元身旁。
她看也未看一旁糟老头子的惨象,只关切地询问那黑衣姑娘:“你没事吧?你别害怕,我可以帮你作证。”
粉裙姑娘说得含糊,不少人却已然推敲出事件始末,咕咕叽叽的讨论声响起。人们交头接耳,有人掏出手机,对准巫元所在的方向猛拍。
黑衣姑娘猛地一抖,死死埋下头,躲闪着避开粉裙姑娘的触碰,往下车口动了动。
粉裙姑娘双眼瞪大,片刻后,她略带失望地别开目光,不再言语。
“你,你,你……”
糟老头食指弯曲,颤巍巍地点着巫元,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巫元泰然自若,理直气壮地宣布道:“我要出去,让开。”
态度坦荡得好似方才的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唯有巫元自己清楚,他灵魂深处的小黑猫早已浑身炸毛,嗷呜着想要逃离此地。
人类真是太多了,密密麻麻的视线缠绕在他的周遭,如同跳蚤一般令猫生厌。
讨厌!
巫元谨记苟富贵有关遵纪守法的嘱咐,动手时收着力。糟老头子虽遭受蚀骨之痛却无皮(肉)伤,凡人大夫必然查不出缘由。只要他能顺利逃离此地,便可当无事发生。
粉裙姑娘见巫元无意多做解释,连忙上前一步,替他大声辩驳道:“哎呀大爷,你干嘛呀?别堵着门啊。我们只不过是提前准备下车,路过的时候可能是轻轻碰了一下?可没动手,周围人可都看着呐。看你身子骨这么硬朗也不像是短命的,肯定能遗个百年千年的。别不是你想碰瓷吧?年纪大就可以冤枉好人了吗?”
粉裙姑娘先声夺人,立刻将重点拐到“碰瓷”上来。关键词触发,周围人迅速反应,不约而同地往旁让了让,同那老头儿划清界限,生怕被赖上。
糟老头子没了支撑,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一身黑色棉服沾满灰尘,狼狈至极。
他还想多叫嚷几句,只可惜身体发软,实在有心无力。更可怕的是,那下黑手的煞神竟隔着人瞪了他一眼,目光森然可怖,直看得老头子头脑昏沉,手脚居然不受控地自己动了起来。
此时,恰好近旁有个座位空了出来。老头子手脚并用,一个生龙活虎的猛扑,抢了座位坐下来。一整串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坐定后,他自己都懵怔了。
上一篇:协议冥婚,了解一下?
下一篇:我又没让他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