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湘眼中的茫然瞬间散尽,他知道裘二郎要做什么,死死地抓着裘二郎的手,不让对方走。

“我们一齐往东跑。”他低声急切道。

“他们在外面找你,黑衣太显眼,那些人可能还记住了你的样貌。”裘二郎想要挣脱萧湘的手,却发现萧湘的力气也不小,那力道像是要将他的手骨都握碎。

“……萧湘,我在最东边的那条河边等你。”

萧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裘二郎默然片刻,与萧湘的力道抗衡着,想要伸手去摸萧湘的脸。

萧湘因此放松了提防,就在松劲儿的一刹那,裘二郎挣开萧湘的手,迅速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收着力道往萧湘头上一拍。

一声闷响过后,萧湘脱力倒在地上,裘二郎小心地检查萧湘脑袋上被砸的地方,没有破损,不会像他娘一样一睡不起。

他为萧湘穿好外衣,自己则转身跑向萧府。

裘二郎小心翼翼地摸进血水横流的萧府,想要看看有无躲藏起来的活人,但不慎被还留在那里的山匪发现,随后便引着一众山匪往西跑。那些山匪在裘二郎眼中都是吃人的恶鬼,身上的黑烟遮天蔽日,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咬死他。

心里有些许力不能敌导致的畏惧,还有对于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事物的厌恶。裘二郎边跑边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喊着救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有能力将身后的这些恶鬼都斩杀就好了。

若是他有能力,杀尽天下恶,就能继续过着曾经的那种安定生活。母亲不会被那个恶魔一样满是黑烟的人打坏脑袋,也不会一睡不醒。

他可以每日天不亮便去等着给萧湘背书箱。萧湘若是还在睡,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等萧湘醒来;若是萧湘早醒,时候还早,他们便手谈一局。

若是他能……母亲便不至于……萧湘便不至于……

狂奔中,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周遭的气涌入他的手足,使他跑的更加快速,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抬眼看树梢的飞鸟振翅,羽毛根根分明,清晰无比。

一向无波无澜的心中忽然暴涨出骇浪般的滔天杀意。

修罗念起,冥冥震荡。正在凡间玖国境内某处打坐调息的邋遢老道感应到有杀神入世,立马循着感觉,想去瞧瞧热闹。

奔入山林,裘二郎在快要撞上一处树干时迅速向一旁闪避,故技重施般地让猛追而来的山匪一头撞在树上,脱力松刀。他将落地的刀握在手里,继续向前跑,毅然地跳下路尽头的矮坡,站直紧靠在土壁上。

追上来的几个山匪不敢贸然往下跳,有一人探头向坡下看,被蹬着土壁向上跳的裘二郎一刀划坏了双眼,惨叫着向后倒去。

裘二郎落回坡下,趁着坡上一片骚乱寻路返回平地,跑到先前那个山匪撞树的地方。撞了树的山匪还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呼痛,在察觉有道小身影笼罩自己时抬头,已经来不及躲开。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裘二郎持刀沥血,模样活像个习惯了杀戮的刽子手,而不像个十岁的孩童。

他冷然回眸,看向追来的其他山匪。

……

萧湘在一片寂冷中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环顾四周,入目只见大片的芦苇。

“……二郎?”

唯有寒风的呼啸声在给他回应。

他不知道裘二郎往哪走了,回想到晕过去前两人的对话,他摇摇晃晃地往东头去。

出了镇,进了山,走了很久,他没看见东边有一条河。

一直都没看见。

这时才恍然醒悟,分别前,对方的话是哄人的。

算不上约定,更不是承诺。

头脑发晕,直犯恶心,被石板砸过的地方阵阵钝痛,有点听不清周遭的声音。萧湘边走边在心里想,若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裘二郎,一定要教那小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转念又想,以裘二郎对字面意思的理解能力,若是真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日后对他可能就不是用石板砸了,而是上嘴咬。

“……唉。”

萧湘逼着自己的思绪只围着裘二郎转,而不想已经死去的家人。此处还算不上远,也不知那些山匪的势力能够扩散至何处,得继续走……

一颗洁白剔透的宝珠滚至萧湘脚边,他弯身将宝珠拾起,抬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向前找失主。

手中的宝珠如同一块寒冰,一直在往外冒冷气。萧湘见几步之外正走来两个身着道袍的青年男子,两名男子皆背负长剑,身姿如鹤,气韵如仙。

左边的男子面上带笑,腰挂酒葫芦;右边的男子面色淡然,眉发皆霜白。

“这是你们丢的么?”年幼的萧湘向两人递出宝珠,话音未落,两人中那个本欲来接他手中宝珠的男子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避开珠子,直接将他抱起。

“这才是我们丢的。”那男子抱着他就想走。

萧湘眼中警惕。

——人牙子?!

还不等萧湘挣扎,另一个跟上来的男子便一拳打在了抱他的那男子的头上,无奈道:“师兄,把人家放下。”

那个抱他的男子挨了一拳,将他放回地上,一脸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好,我是段衍,从今后你就是我小师弟了。”

话落,脑袋上又挨了另一男子一拳。

“我名黄玄诀,是太清宗弟子。”那个揍段衍的男子开口道,“你的灵根是冰灵根,看显灵珠的样子,资质应当也不差,要不要拜入太清门下,问道长生?”

第47章 故旧相认

问道长生?

萧湘下意识顺着黄玄诀的话看向自己手里那颗异常冰凉的宝珠。

宝珠上原本洁白的地方隐隐变蓝,玉质的内构开始结起霜华,冷气四溢。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萧湘茫然地看着冻在自己手上的显灵珠。

“你这样说,他一个小孩怎么能听懂!”段衍嫌弃完黄玄诀,蹲在地上,与萧湘平视,亲和力极强地笑着说道,“就是跟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一起学习道法,我们一起练剑,一起读经,寿命会变得很长,还能在天上飞。”

萧湘问:“能立即长大、变得武功高强,然后去手刃仇人么?”

黄玄诀淡淡地说道:“是让你去修仙,不是让你去做梦。”

萧湘将宝珠抠下来还给段衍,黯然道:“那算了。”

“诶等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段衍连忙将转身欲离开的萧湘捞回来,“你可以去修行个十年再回来报仇嘛!或者你如果怕那些仇人不等你回来就死了,十年后你找不到那些仇人,师兄我可以先帮你将那些人杀了。”

闻言,黄玄诀脸色一变,厉声道:“你疯了?!”

他随即意识到还有小孩子在场,闭上了嘴,紧接着给段衍传音道:“妄自沾染凡人因果,你是非得给自己的修仙之途上找点阻碍?”

谁知段衍也不避着小孩,直言道:“育人除恶,我明明是在贯彻太清宗的行事准则。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称为‘仇人’,那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何不看看再做定夺?”

“……哼,随你。”黄玄诀冷哼完,垂眸看向才到他腰际的萧湘,问道,“是何仇人,说来听听?”

……

坊间忽然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前些天有两位真仙下凡,将屠了萧家满门还一直欺霸乡亲们的那伙山匪诛灭,事了拂衣去,带走了萧家唯一幸存的小公子。

有人猜测,那萧府的小公子本来就是从天上下来历劫的仙人,现在功德圆满,是该回天上去了。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三个对象正飞在天上,满山遍野地寻找一个名叫“裘二郎”的小男孩。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黄玄诀不爽道,“你一不知他真名,二不知他八字,就算让鬼使来查生死簿也查不到啊!”

“裘二郎不是真名么?”萧湘不解地问道。

黄玄诀一脸岂有此理地说道:“‘二郎’只是个对家中排行第二的男丁的称呼,怎么会算是个名?”

“神识探遍,再探要出玖国国境了,一个十岁小孩的脚程不会有那么快,骑马也不可能,更何况玖国山水相连,马车行舟来回调换,根本不可能在七日之内跑出国境。”

段衍说完,偏头看向从自己肩头搁着的那个小脑袋,劝道:“萧师弟,前面那个山头再寻不到,那孩子怕是已经……”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黄玄诀已经发现了,这个叫萧湘的小子胆子不小,不会被打打杀杀吓住,有话可以直说。

“不在此界了。”因此他向萧湘直言道,“通俗来讲,就是成了已死之人。你若有心修仙,凡尘妄念需早断,不要为了已逝之人蹉跎。”

“……嗯。”萧湘趴在段衍背上,点点头,“寻完前面那个山头,湘就同师兄去天上……两位师兄辛苦了,湘日后必定全力报偿。”

“……”黄玄诀用力摸了摸萧湘的脑袋,好似一个不情不愿的安抚,他冷声道,“不指望你有什么报偿,好好活着就是了。”

毫不意外地,最后一个山头也没有寻到裘二郎。萧湘在云端最后望了一眼红尘,便被两位师兄带去了修仙界。

从此八百寒暑,潜心修道,视育人为己任,剑斩世间恶徒。

……

“孩子,孩子?”钱更渡伸出食指,戳了戳凳子上那个一脸呆怔的冰灵根小男孩,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啊?”

那男孩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似乎一时理解不了钱更渡在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沉思片刻,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便复述声音说出的音节,犹豫着说道:“裘……”

钱更渡忙问:“哪个求啊?”

男孩不言,似乎是又在回想,片刻后又道:“……求衣。”

“哦!狐裘的裘!”钱更渡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名儿呢?你名儿叫啥?”

名?男孩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见茶壶,见凉席,还见桌上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棋……熟悉的事物……

下棋又称手谈、对弈……

对弈……

脑海中有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男孩看着棋盘道:“对、弈……”

钱更渡转头看向棋局,问男孩:“你想下棋?”

男孩摇摇头,更正道:“弈。”

钱更渡又问:“你叫裘弈?”

是熟悉的两个音节。男孩点点头。

他想站起来,走近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可脑中钝痛,好似被人掏走了许多东西,又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将脑子隔为两半,他只能瞧见前面这一半,后面的那一半,怎么都看不清晰。

“书箱……”裘弈两手捂住自己发疼的脑袋,艰难地回想着,“书箱……箱……箱……”

“书箱?那有个。”钱更渡一指墙角,“至于香嘛……咱宗里的樱花都开了,是挺香的。”

裘弈顺着钱更渡的手看向墙角的破烂书箱,又看向窗外连成片的淡粉樱花树,怔怔地说道:“不是这个颜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