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慢走。”
许忱急匆匆地领着京九离开湖边,温子曳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淡去,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祁绚轻哼一声,走到他身旁说:“少爷,他说谎。”
温子曳转头看向他:“哦?瞧出什么了?”
“他刚才的动作,可不止是恐吓的程度。”祁绚说,“连气息都收敛不好的家伙,我不认为他能在紧要关头改变力道——不是试探,他是真心想杀人。”
温子曳笑了一声:“这就更有趣了。”
“有趣?”身旁无人,祁绚态度也放肆很多,径直问,“少爷知道什么?”
“我?”温子曳说,“我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谁派来的……祁绚不解:“他不是许凝的人吗?”
“他是许凝的人。”温子曳点了点头,“但许凝是许忱的弟弟。”
祁绚顿了顿,这个答案有些出乎预料。
“少爷的意思是……许忱想杀你?”
温子曳不假思索:“不,杀了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但许忱卖给他的破绽太多了,屏蔽信号的仪器就是最致命的一点——到现在空中花园都没有因为这个问题发生骚乱,说明屏蔽范围很小,他们从花园到人工湖却一直接收不到终端信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屏蔽仪器就跟在他们身边。
许忱甚至还刻意提起,她不知道这样会暴露出不对吗?温子曳不相信,这位大小姐的城府可比表面上深得多。
他想起许忱临走时投来的眼神,心中一动,她是想隐晦地向他传递什么信息吗?
她想让他发现什么……
温子曳又想起先前感受到的那束目光,火热,黏腻,仿佛要将人拆骨剥皮、吞吃入腹,充满恶意。如果不说是京九,他还以为是那只望川狼没死,又折返回来找他算账。
许凝身边,为什么总有这样的人?
许忱把这样的人送到他眼前来,是要告诉他什么?
温子曳似乎抓到了什么头绪,又仿佛身陷迷雾。
“算了,”他暂时思索不出结果,摇摇头,“回家吧。哦对……”
倒是记起另一件事,温子曳回首,上下打量了番自家契约兽,忽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祁绚,你会跳舞吗?”
第36章 圆舞曲
头顶吊灯光华璀璨,往下投射出千百片碎玻璃一样的光斑。
身体随着音乐旋转过一周,光斑就沿着肩头,流向伸直的手臂,再停顿在纠缠不清的指尖,宛如灵巧的游鱼,在水波中翩翩起舞。
昏暗的灯光下,两张面庞贴得极近,又恰到好处地隔着一拳社交距离。脚步的腾挪、肢体的变化,无论靠拢还是后退,都不会令这段距离缩短或者延展半寸,眼神与呼吸也纹丝不动,一切悠长而平静。
一曲了了,二人恰到好处地停下,卡准最后一个节拍,松开相互搀扶的手,就像结束工作后自然分离的精密齿轮。
灯光大盛,从天花板飘来一阵“啪啪”的鼓掌声。
【《维艾恩瑞圆舞曲》的完成度高达96%,太精彩了,真难相信两位才协同练习过五遍!】
彼得潘苍老的声音中满含赞叹,事实也的确值得惊讶——毕竟合作双方一个从不与人交谊,另一个则刚开始学习舞步不超过十天。
温子曳却知道这并不夸张,毕竟祁绚的肢体协调性和反应速度常人难比,更不要说他学习时过分投入的专注力和堪称恐怖的自我纠错能力,犯过一回的错误就会牢牢记住,一支曲子的舞步而已,轻轻松松。
不过,动作是到位了,他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是因为没有到达完美的地步吗?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温子曳摇摇头:“再来一遍。”
他走向桌台,拧动八音盒,弹簧机括发出闷闷的轴紧声。
“是的,少爷。”
祁绚没有异议,他回想了番刚刚犯下的错误,在心底一刻不停地模拟着。
反复听过许多遍的前奏又一次响起,祁绚朝折返回来的温子曳支起手肘,微微躬身,邀请大少爷搭上他的肩和臂弯,而他又虚扶住曾经环抱过的清瘦腰线。
交谊舞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将两个或许并不亲密的人联系在一起,赋予每一个旋转起落、每一次眼神交汇暧昧的意味,这种意味却又牢牢控制在礼仪的范畴内,似是而非。
温子曳看着祁绚,发现祁绚也在看他。
他们目光直勾勾地映照着彼此,思绪则飘散在脚下,一丝不苟地检验着节奏和动作的正确与否。
这回谁都没有出错,一举一动就像从教学视频复刻而来,彼得潘也欣然报出了100%的完成度。
温子曳却仍感觉不对。
他蹙着眉,心不在焉地走到八音盒边,按住摇柄,迟迟没有开启下一回合。
“怎么了?”祁绚瞧出他的犹豫,困惑地走过来,“这个东西出问题了吗?”
说着,他首次仔细地打量起这只播放音乐的小盒子,忽然察觉到轻微的异样。
它通身都是由沉厚的木头做成的,有着哥特风格的精美雕纹,外观发黄老旧,看起来有一定年份了,和整间屋子的气质格格不入,像是上世纪的古早产物。
六面封得很死,只伸出一个可以转动的摇柄,上好弹簧后,就能唱出那首熟悉的圆舞曲——祁绚记得名字是叫《维艾恩瑞》,诉说贵族少女维艾青涩幽微的恋情与心事,全曲都轻快灵巧,让人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唯独中间一段横插进大提琴的厚重变调,又掺杂了几分庄严与沉郁。
祁绚发现,八音盒并没有可以更换乐曲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只能播放这一首曲子?
对于万事万物都谋求省事、方便的联邦人来说,会有如此设定,只能说明一件事:这首乐曲的意义不同凡响。
近些天来,他学习了好几首常见的交谊舞曲,不过《维艾恩瑞》是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由温子曳亲自教导的,祁绚从中嗅到了刻意的气息。
他若有所思。
温子曳的发怔只是片刻功夫,他不知道祁绚心里已绕绕弯弯地想了那么多,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是它的问题,”他曲指,在八音盒表面敲了敲,喃喃自语,“……是我们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
祁绚不太明白,“彼得潘不是说,我们的完成度已经到达100%了吗?我也不记得刚刚有出什么错。”
“和动作无关……”温子曳说,“感觉不对。”
“感觉?”
祁绚有些讶然,温子曳很少纠结这种没有定论的东西。他凝视着大少爷陷入深思的细长眼眸,敏锐地察觉温子曳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他立刻认识到,这是个刺探敌情的好机会。
祁绚想了想,试探地问:“少爷在拿谁作对比?”
温子曳瞥他一眼,白发青年满眼纯澈,好像只是单纯的关心。他又没失智,当然看得出祁绚醉翁之意不在酒,唇角顿时挂上戏谑的笑容:“想知道?”
祁绚点头。
温子曳转过身,走到桌台的另一边,浅浅打了个呵欠。
祁绚知道他玩心又起来了,搁这儿装模作样,虎牙痒痒地在舌尖磨了磨,还是跟过去,眼疾手快地拉出椅子。
温子曳施施然坐下,丢给他一记微笑。
祁绚问:“少爷累了吗?”
他即便是有意讨好的时候,表情也依旧冷冰冰的,一点也不谄媚,语气清清淡淡。
每回温子曳逗他,都觉得很有趣,他不喜欢油盐不进的硬角,也不喜欢膝盖太软的家伙,祁绚偏偏把中间的度把握得极好,顺心合意,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真正屈从。
就像抚摸着肉食动物柔软的毛皮,清楚地感知到底下潜伏的力量与危险,正因如此,每一次的低头让步都弥足珍贵,是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也是对方给予的奖赏。
温子曳对这种感觉欲罢不能。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祁绚了,找来这只契约兽,大概是他近几年来做过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享受着嘘寒问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八音盒的摇杆,说:“有点,我渴了。”
祁绚眯了眯眼,继续问:“想喝点什么?我让彼得潘去准备。”
“一杯热可可。”温子曳笑吟吟地扶着眼镜,“不要机器做的。”
祁绚和他对视两秒,面无表情:“少爷,我觉得你最近越来越难伺候了。”
“我一直很得寸进尺。”温子曳大方承认,“记得给自己也弄一杯。”
“……我知道了。”
加糖、加奶,有彼得潘的经验指导,即使是第一次弄这种饮品,祁绚也上手得轻易。
他还刻意多放了一点糖,企图齁死那位颐气指使、故意耍他玩的大少爷——反正是头一回,出点错应该还在对方容忍范围内,祁绚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他可不是完全没有脾气,时不时也会做点像这种无聊的报复。
不过这次的报复显然以失败告终,温子曳尝了一口后,眉梢极细微地抬了一下,祁绚知道,这是他觉得舒服的表现。
《温大少爷观察学》再添一笔:大少爷果然喜欢甜食。
可可粉、牛奶、砂糖的配比还亟待验证,祁绚决定以后包揽对方的饮品制作,迟早有天能齁住温子曳。
“坐吧。”
喝了一口温热的可可,温子曳示意祁绚在桌台对面落座。
两只杯子飘散出香甜的气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灯光调暗后,显得十分寂然。
周围的昏沉让温子曳缓缓松懈下腰背,倚靠上椅背。他双手交叉,指腹摩挲着虎口,难得有些迟疑。
说实话,用一杯手制热可可就把心底积压许久的秘密送出去,不是桩划算的买卖。
亏本的生意温子曳很少干,这回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承诺出去,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但话都放出去了,热可可也端来了,没有反悔的余地。
温子曳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故事,就给他的小狗讲一讲,凑个趣好了。
隔着杯口氤氲的白雾,他组织了会儿字句,慢慢地说:
“你刚刚问,我在拿谁作对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需要先知道这支圆舞曲的故事。”
祁绚安静地听着,他模糊感觉到,他似乎触及了大少爷十分隐秘的心事。
温子曳说:“《维艾恩瑞》,这是二十五年前,联邦一位知名作曲家所写的曲子,而这只八音盒,就是她赠予她最好的友人的新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