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京九来自长乐天, 光这点浅薄的牵连,就足够萧家草木皆兵了。
至于下回能不能重复利用,温子曳倒无所谓,就像他说的, 没有下回了。
温家血脉受雀巢憎恨,时常受袭——这次的突发事件过后, 许家只要不傻,就不可能再提联姻。
继承人天资再好,也得安安稳稳地活着才行。
况且……
想起刚才温乘庭的话, 温子曳眸色微沉。
他的父亲似乎决定放弃了。
不,更准确地说,恐怕温乘庭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会乖乖去联姻。那个人大概只是想看看,沉寂三年后,他还剩多少手段。
当然,温子曳清楚,倘若他的表现不能令温乘庭满意,对方也不介意将错就错,发挥一下失去价值的温大少爷的余热。
“真难应付……他到底猜到什么程度了?”
温子曳不太高兴地想,“最糟糕也最有可能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全部知道了吧。”
他从没指望自己的情况能真正瞒过温乘庭,说到底,他目前的手段、作风,大多都学自他的父亲。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尽力让这个时间晚些到来,避免局面完全由温乘庭掌控而已。
有些疲倦地捏了捏山根,扶好眼镜,温子曳从主宅后的花园走出,看到等待在月色下的祁绚。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兽人的释放态早就结束,白发青年身着盛装,姿态高雅地依偎在白玫瑰旁,神情端静,比今晚的任何一位来宾更有世家少爷的样子。
这位“少爷”闻声转头,看见温子曳,皎洁的长睫轻眨一下:
“少爷。”
温子曳“嗯”了一声。
祁绚敏锐地问:“心情不好?”
不等温子曳表态,他就摸了摸胸口,低声道:“这里闷闷的……你父亲都说什么了?”
温子曳立即想起,他跟祁绚的契约还开着,精神力共振的状态下,任何异样都瞒不过彼此。
包括连他自己也下意识不去想的幽微情绪。
“祁绚。”他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侧目望向那丛贵重的银纹玫瑰,温子曳罕见地发起了呆。
半晌,他自言自语似的问:“你说,假如我可以离开,我们应当去哪儿?”
“离开?”
祁绚略微诧异,但他只稍稍思索,就淡淡地说,“有关这个问题,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探讨。之前我就回答过,现在也没有改变——少爷,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去所有地方。”
他极其认真地注视着温子曳,以他一贯的笃定、明确、毫无迷惘。
“这次我不和你讨论‘喜欢’的定义,我只问你:你真的,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瞬间,有‘想要某种生活’的冲动吗?”
温子曳怔了一下。
玫瑰枝叶随夜风沙沙摇摆,他眼前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清晨的阳光流转在洁白的花瓣上,女人推门而入,忧虑关切的一双眼,眼下青黑,发梢沾了黎明的水露。
她倒掉昨日发蔫的花,将刚采的新鲜玫瑰插入花瓶,摆在床头。
温子曳对那些轻手轻脚的小动作置若罔闻,闭眼装睡。
三年日复一日,他永远冷漠如冰地对待这对母子;而她似乎也永远耐心、仔细、好脾气。
病房中一片静谧,女人俯身替他掖好被子,发丝垂落在脸颊上,飘来一阵温柔的、馥郁的浓香。
“快点好起来吧,子曳。”她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小声说,“————”
“————”
杂音。
痛苦而扭曲的杂音。
穿梭在脑海里,宛如闪电火花一路跳跃,包裹住他的心脏和鼓膜,令他不能再回想下去。
“不,不。”温子曳摇着头,脸色惨白,屈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太阳穴,“不对,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不想要……”
他额角不断地渗出冷汗,仿佛陷入一个挣脱不出的噩梦。
就像上回被护在身后那样,他表现出的状态,毫无疑问是一种应激。
祁绚顿时肃容,上前两步,握住了大少爷颤抖的肩头。
他提高声音:“少爷……温子曳!醒醒!”
“苏枝已经死了!”
温子曳浑身一僵,在他怀里哆嗦着仰起脸,眼镜歪倒,纤细的浅金支架横在鼻梁边,轧出一道醒目的红痕。
“死了?对,她死了……”
嘴唇翕动,温子曳剧烈地喘息,他紧紧攥住祁绚的衣襟,揉皱了那身价值不菲的高定礼服,手背青筋凸起,神色阴晴不定。
他终于平息了心底的起伏,却又被另一种怒火点燃。
“混账!”
温子曳低声叱骂,他真是恨极了自己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他不愿去看祁绚的眼睛,一想到刚刚在对方面前毫无骨气的失态,他就面皮发紧,觉得说不出的丢脸。
“少爷……”
契约的另一端,祁绚同他一起经历了从悲哀,到恐惧,再到羞耻和自厌的高低起伏。
这种大起大落、尖锐而不安定的情绪变化,如同刀刃直逼心脏,是祁绚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一时间,他不禁有些无措。
——他知道温子曳很会装模作样,但一贯从容的表象下,居然有这么……吗?
祁绚似乎能理解对方平日里的喜怒无常了。
莫名的怜悯,又或许是比怜悯更加柔软的一种冲动,毒蛇般攀咬住他的咽喉,令他罕见地欲言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此时此刻,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量。
他应该给大少爷一个拥抱。
想到就做,祁绚松开放在温子曳肩头的双手,顺势滑落脊背,扶住青年单薄的后腰,将人不由分说地塞进怀里。
温子曳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弄懵了,杂乱的念头一下子全飞去九霄云外,只剩下感官被另一个存在填满的充实。
与此同时,精神力连结的地方传来平稳温和的波动,像大海波涛万顷,像北风于高天呼啸,像暖阳下一望无际、亘古不化的雪峰。
那是属于祁绚的寥阔与干净。
“咚,咚,咚……”
他听见兽人胸膛下坚定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仿佛被裹挟在其中。纷纷扰扰的心绪不知不觉间散去,温乘庭也好,苏枝也罢,像与他隔了一方天地。他在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宁静。
温子曳闭上眼,他已经完全平复了,但他纵容自己继续赖在这个怀抱里。
“祁绚。”
“我在,少爷。”
祁绚一如既往地给予回应,温子曳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契约你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我果然需要你。”
他语气中的赞叹不加掩饰,令祁绚有点不自在的羞窘。
他想结束这个过分亲密的肢体安慰,手臂刚刚松开,温子曳就反客为主地凑上前,环住他的脖颈,逼他垂脸看他。
这点力气很容易挣开,人类对他而言太过柔弱。可祁绚仍然依照大少爷的意思低下头,深深望进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
“陪我跳支舞吧。”温子曳说。
“跳舞?”祁绚一愣,不明白这时候还跳舞做什么,“在这里?跳哪一首?”
温子曳放开他,转身走到一边,从空间钮中取出他的八音盒。
轻轻置于地面,他一边反向摇动手柄,一边答非所问:“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宣布我的父母联姻的那一天晚上,他们在宴会上跳了《维艾恩瑞圆舞曲》。”
“他们貌合神离,不久就劳燕分飞。”
“就在同一个晚上,就在宴会结束后,‘他们’——徐清渡和她真正的恋人,单独在谢幕后的大厅跳了一支曲子。”
“《瑞恩艾维》?”祁绚脱口而出。
“没错。”
温子曳拧紧了发条,起身理一理衣襟和头发,向祁绚缓步走去。
他噙着春水一样的绵绵笑意,金链在颊边摇晃,月光拉长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玫瑰从中,如坠霜雪。
“之前,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和录像中的父母相比,你我跳的舞总是少了点什么。”
“现在想想,还真是庸人自扰……我们要是能跳出那两个家伙的感觉,就糟糕了。”
私奔小夜曲的前奏徐徐响起,温子曳走到祁绚跟前,优雅地抚胸一礼,随即,朝他的契约兽伸出手。
“这首才适合我们。”
温子曳风度翩翩地含笑邀请:“祁绚,我准备好了,游戏继续。”
“把你的答卷交给我,来入侵我、窥探我……我需要你,把我拉出这道漩涡。”
他恐惧而期待,犹豫但决绝,半是兴奋、半是紧张,还掺杂了一丝细微的懊悔。整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点。
祁绚的胜负欲被这样蛮不讲理的矛盾彻底挑起,他忍不住在下唇磨蹭一下虎牙,握住了温子曳伸出的手。
“——乐意为您效劳。”
第56章 伪童话
熟悉的乐曲, 熟悉的舞步,熟悉的人。
陌生的,是激荡在精神力中,来自彼此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思绪和感情。
温子曳知道祁绚在紧张, 也在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