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第58章 他也是
记忆的片段戛然而止。
其中激荡的痛苦和深刻的绝望, 却令两人久久失神。
饶是祁绚早有预想,仍然被涌入脑海的那些画面吓了一跳。苏枝歇斯底里的诅咒与温柔和煦的呢喃交替在耳边回响,令人有种快要被撕裂的错觉。
他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当时精神处于强弩之末、毫不设防的温子曳遭受到了怎样重大的打击, 他想, 不怪大少爷会出现相关的应激反应。
祁绚看着对面那张苍白的脸, 眼眸深处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意。
一时间, 静谧的花园中仅剩舞曲悠扬的尾调。
温子曳轻声喘息着, 额头犹如浸过水般满是冷汗。
埋藏三年的伤疤被狠狠撕开, 与精神力遭到窥探的不适两相叠加,他额头狠狠抽痛,四肢虚软脱力,脚下的舞步也开始凌乱。
但很快,随着一个旋转, 与他面贴面的青年伸出手臂,稳稳地揽住了他。
这一章节本就是亲密无间的跳法, 这么做也不算出错,舞会上一些感情好的小情侣也会玩儿。不过对温子曳来说, 失重感多少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一时顾不得伤春悲秋,下意识环住祁绚的肩。
温暖有力的肢体围拢了他,就像一个慰藉的拥抱。
比那更让人放松的, 是契约传来的平稳情绪,宁和如静水, 无声入侵了温子曳接近崩溃的内心。
咫尺可闻的距离,他和祁绚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 谁都没有率先挪开。
“少爷……”
祁绚望进温子曳漆黑的眸底,再次感叹大少爷这种存在的矛盾。
有时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有时又像现在般,脆弱到好似一戳就碎。
他是很喜欢温子曳软弱的模样的,这会令他觉得自己在博弈中占据了上风。可这一回,他奇异的不怎么感到痛快,反而心底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与苦闷。
他瞧着温子曳眨眨眼,语气下意识染上几分柔和:“你别难过。”
“……”
温子曳轻声一哼作为回应,却没有挣脱开这个拥抱,靠在祁绚肩头,静静阖上眼皮。
他有些累了,不是身体上,也不是精神上,而是仿佛从心底诞生的某种疲倦。他需要一个支撑。
一枚费尽心力藏匿的毒瘤终于要大白天下,这次,他选择放弃继续替它遮掩,任由脓液肆意流淌,四处腐蚀。
“为什么?”
他问,像能逐渐置身事外,把这些单纯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在你的故事里,那个继母前后的反差也未免太大。她既然愿意舍命相救,最后又为什么会露出那副嘴脸?”
“她的关心,她的付出,她的委曲求全,她的喜怒哀乐……难不成都是假的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骗局吗?”
他问得真情实意,好似当真很困惑,祁绚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考验自己,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承认。
不管是哪一个,祁绚的答案只有一个。
祁绚话锋一转,道:“这就不得不先提到二少爷——继母的亲生孩子了。”
“在大少爷眼里,继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母亲。那么,在二少爷眼里又如何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二少爷比大少爷小上五岁,对他而言,优秀的大哥是他追逐的对象。而他的母亲似乎也这么认为,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以至于他时常认为,比起他,反而是大少爷和他母亲的关系更好……不觉得很奇怪吗?”
温子曳眸光微闪,事实上,在从前的那段关系中,无论是他还是苏枝,都有些枉顾温形云的感受。
祁绚想起温形云对他说的那些往事,当事人没能察觉,可他发现,温形云对于母亲的美好回忆几乎都集中在童年。
许是出于望子成龙的急切,许是因为和哥哥的对比太惨烈,温形云慢慢长大,苏枝对他的要求也水涨船高,越来越严苛,教训永远多于温情,让母子关系一度陷入了僵局。
如果不是温子曳和温形云要好,矛盾兴许还会进一步激化。
苏枝爱温子曳吗?显然是的,不然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无微不至。
苏枝爱温形云吗?理应是的,她是他的母亲,她对继子尚且关怀备至,没道理忽略自己的亲儿子。
可事实上,温子曳和温形云的待遇,虽不能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差距不小。
——这到底是为什么?
祁绚不是不相信天下会有爱护继子的继母,但他不相信,有母亲会青睐相处数年是继子更胜过从小养大的亲生孩子。
从那时起,他就诞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祁绚有些恍神,他的思绪飘向空间钮中,被他从苏枝床头拿走的那张照片。
只有十二、三岁大的温大少爷,还不能很好地伪装起脸上的表情。少年人冷淡、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显而易见的缺爱。
他蓦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残忍,接下来的话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于是他问温子曳:“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一个彻底的骗局。如果我说‘是’,少爷,你还要继续往下听吗?”
“……说吧。”
温子曳不动声色,只无意识收紧了环住祁绚的手臂。好像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海浪中唯一一块浮木。
“我要听。”
祁绚心口因这细微的力道,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出声:
“寻常来讲,一个人死到临头性情大变,我们管这叫作‘原形毕露’,说明她平时的表现都是伪装。不过……”
不过这种判断并不适用于苏枝。
温大少爷是什么角色?能融化他的戒备,骗过他的心防,朝夕相处七年之久不露破绽,该有怎样卓越的演技和缜密的心智?
那样一个普通、笨拙、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能做到吗?
难道说,她连这一面都是伪装出来的?
祁绚否定道:“可一个人绝无可能从小伪装到大,在彻底接受继母前,大少爷肯定经过无数次调查,确定了她的本性才敢放心。”
温子曳沉默以对。
正如祁绚所说,早在苏枝第一次对他示好时,她的履历资料就摆上了他的桌案。
那个女人平凡了一辈子,眼皮浅耳根软,连上学时选择的院校都是听从父兄安排,没什么主见,更没有什么心机。
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骗过他?
“所以,那些都不是假的。”祁绚缓缓说,“只能是真的。”
爱是真的,怨也是真的。
苏枝的关心、付出、委曲求全、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因此温子曳不可能找出破绽。
她没有对精明的大少爷撒谎,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撒谎的对象,是她自己。
“我在书上看到,有时候,人类可以通过蒙蔽潜意识里的认知,使显意识受到影响,从而改变个性与人格,或者更替情感媒介的联系。”
祁绚顿了顿,“而后者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具体的名词来解释。”
“——移情。”
他侧过脸,面颊与温子曳贴在一处,人类柔软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以及微不可察的颤栗。
“少爷,你因移情而厌恶标记环。”
“苏枝因移情而爱你。”
祁绚长出一口气:“这就是今晚,我要交给你的答卷。”
小夜曲叮叮咚咚的节奏敲落,漫长的沉默后,温子曳说:“很好。”
祁绚的脸颊被濡湿了。
针扎般的刺痛从契约另一端浮现,时隔月余,他再次看到了当初匆匆一瞥的画面。
昏暗的灵堂前,大少爷在继母棺前垂着头,怀里紧拥一捧雪白玫瑰。
这是自出事以来,温子曳首次踏出疗养院。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缺席这场葬礼。
他也这么觉得。
他木然地随着人流送葬,面无表情地被哭泣声包围。
那么多人在为死者哀悼,她的朋友,苏家的人,还有温形云。少年赤红了眼圈,死死盯住母亲的棺材,像是十分伤心。
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个,毕竟,亲如生母的人是为了救他,死在他的眼前。他受了重创,精神力一落千丈,变成连门都打不开的废物,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许多天。
然而温子曳心中唯有愤怒。
有生以来,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假的。】他想,【全部、所有、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不需要多做调查,温子曳最擅长的就是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答案。只消摒弃掉感情,冷静思考,苏枝临死前的那番话就足够说明一切。
所谓的“爱”,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大胆而疯狂的算计。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无疑,他输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他终究小看了人心,之前被捧得多高,摔下来就有多惨。骄傲、自尊,一夕崩塌。
这段日子,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不断地朝自己发问。
为什么?
凭什么?
温子曳死死瞪着苏枝的棺材,心绪翻滚犹如地壳下的熔岩,那个曾被他视作母亲的女人正躺在里边。一想到她已安详地睡去,他心底便如万千虫蚁啃咬一般难受。
为什么你能一死了之?
凭什么你能这么轻松?
“起来啊!”
起来和我一起痛苦啊!
“为什么不起来?”
如果为救我而死,那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岂不可笑至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