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妈妈面前仍旧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拿过纸巾,给他擦眼泪。

“净净,妈妈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说,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妈妈的笑声,带着时间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说,有我,就是他的一辈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话,成了妈妈的执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净的脸,一点一点擦掉李司净的眼泪。

“净净,所以我必须带你来这个世界,你必须活着。”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辈子。”

李司净的心隐隐作痛。

许多父母生孩子,带着各自的私心。

维持家庭表面和睦,实现自身的价值,寄托底层翻盘的妄想。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他已经长成不需要父母担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梦。”

“很少做梦就好。”

妈妈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头,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与外公如出一辙。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

妈妈的宽慰, 几乎要让李司净按捺不住。

他想说, 站着做的梦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还是他大脑没能发育完全的幻觉?

他更想问, 那他梦里辗转反侧出现的周社,冷漠、残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可是成年人独立坚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说了,妈妈一定会担心, 和他一起烦恼十八年来都没解决的老病症。

如果他说了……

妈妈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妈妈,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现在我当导演了,整天身边围着几十上百个人,大家盯着呢, 不会出事的。”

“可是……”妈妈仍旧担心。

她还没说完,病房外传来一声:“李灿芝!李灿芝!”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进来例行检查。

李司净看得出妈妈并不相信,这时候得让他爸过来叨叨几句。他趁机起身出门,长廊空荡,完全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机,拨给他爸,响了几声没人接。

他又愤怒的拨给周社,那边接得极快。

“你人呢!”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说:“在给你买早饭。”

一旁传来他爸的声音,“净净喝豆浆的,你问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欢吃红糖馒头……”

“加糖吗?豆浆。”周社顺势一问。

李司净全部愤怒和质问,都散在悠闲的生活气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头发,“加。”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家人相处也要维持表面平静。

周社说:“姐,你要来看净净,可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说:“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一声一声“姐”“哥”,叫得亲切,毫无错漏。

李司净皱着眉坐一边吃早饭,一边回复手机落下的消息。

万年回来了,说是山里迷路没信号,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刚跟着护林员下山。

他心里一松,终于放了心,抬手回复起剧组的拍摄安排,一切照旧。

“净净。”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饭的塑料袋、纸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净懂事听话的跟他出门。

只觉得扔垃圾还要两个人,他爸真没创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贼似的悄声说道:“你妈妈现在状态不错,我准备早点带她回家去。城里三甲医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来。而且……”

说着,他爸回头远远看了看病房,又抓着李司净走得更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