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想问寒潭的戏……那一段因为没有台词,只有场景,我一直没机会去试试,所以有点把握不住林荫的状态。”

李司净拍摄林荫的片段,十足耐心。

每次独孤深礼貌的过来请教,李司净都知道他肯定已经千百次尝试,模拟了无数的情景,才会过来求助。

“那是……”

于是,李司净抛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翻了剧本。

他自己亲自斟酌了许久的场景落在白纸。

不用去翻分镜册子,脑海涌上的场景能够冲刷所有的思绪。

林荫沉入寒潭,解开了箱子,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拍摄手法。

李司净眼前浮现的景象,远比分镜更为清晰,比预想更为痛苦。

他知道怎么指导独孤深,但他的话太过无情。

“李导?”独孤深站在一旁,困惑的等待。

李司净沉思许久,找了许多对照,终于出声道:“迎渡有没有教你怎么演戏?”

独孤深愣了愣,“昨天他说了要教我,但是……”

乖巧懂事的孩子,欲言又止。

李司净想也知道迎渡这家伙,不给他定点框框架架,能教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鬼东西,逼得独孤深来找他求助。

于是,李司净把账算在迎渡头上,扬声就喊:“万年,把迎渡找过来。”

每一次李司净主动找迎渡,都是找事。

迎渡做梦也没想到,这回找的是大事。

“你把之前演《风清月朗》的经验,给阿深分享一下,我们过几天要拍这幕戏。”

李司净翻了剧本,递给迎渡。

“就照你在楼顶跟保险经纪抽烟那一幕来教。”

教戏外包这种事,迎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他一看剧本的场景,就觉得不好。

“你让我教他这个?”

“嗯。”李司净瞥他一眼,“有难度?”

迎渡踌躇犹豫,“这不是难不难度的问题……”

李司净拍板了,“那你教。”

独孤深的演戏几乎为零,除了从小在戏台上演出剧团的小演员角色,兜兜转转都是父与子、母与子、家里亲戚与小孩,很少会去揣度别的身份。

他等着迎渡开口指点,却见迎渡捧着剧本看了看。

仿佛那段不超过六百字的场景、动作,是什么值得仔细研读的学术大作,得打好腹稿才开口。

迎渡不作声,独孤深也不是麻烦人的脾气,径自说道:“如果你不方便教,你跟我说一下《风清月朗》里面具体哪个剧情段落,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揣度。”

迎渡皱了眉,纠结许久说:“跳楼。”

独孤深:?

迎渡合上剧本,认真说道:“李司净叫我教你,一个人走到绝路,想跳楼时候的心境。”

《风清月朗》是迎渡担任主角的第一部电影,更是一部台词稀少的文艺片。

他在里面饰演一个小摊贩。

初中辍学,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个病重的奶奶,祖孙俩全靠他这么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讨口饭吃。

这么沉重苦难的角色,原本是不适合迎渡的。

他家境优渥,更是从爷爷辈起耳濡目染,学了命理风水,早早知晓了“不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

可偏偏在试镜的时候,迎渡抽到了一个特别适合他的题目——

“导演让我表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质问这个世界。”

那时的迎渡,刚刚十八岁,正巧从清泉观出来。

他擅长卜算、诵经,更听过许多人烧香拜神的烦恼。

他拿到了这个题目,看向导演,嗤笑说:

“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规则都在逼善良的人去死,偏偏每个人、每张嘴都在说——善良的人能够很好的活着。他怎么活啊?善良有用吗?”

就这么一句话,他带着笑去说,就得到了《风清月朗》的主角。

在导演力排众议之下,成功演绎了一个头脑清晰的爽朗辍学小摊贩。

明明不是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竟然能够清楚的看透一个底层人仰望的世界。

这就是导演相信他的理由。

即使是八年后,迎渡轻描淡写的说出那句话,独孤深都能想象出来……

小摊贩如何嘻嘻哈哈向人兜售商品,又如何落寞的捡起碎一地的玻璃。

有零工能打的时候打零工,没活可做的时候,守着自己的小摊。

他没读过多少书,小学初中学到的东西,也只够他站在街头广告电视下面蹭着看点新闻。

他没有名字,别人会叫他喂、叫他帅哥、叫他小伙子。

即使家里有病重的奶奶,也只会神志不清的叫他“安子”。

可他不叫“安子”。

每次都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奶奶,安子是我爸,我爸死了。”

也阻止不了奶奶一声一声的唤:“安子,安子。”

“后来他奶奶去世了,他站在天桥上抽了很久的烟。他其实不会抽烟,也舍不得花六块买一包红双喜。最后还是跟老板砍价,十块拿了两包。”

迎渡仔细跟独孤深讲解《风清月朗》,去讲夜晚车流不息的天桥,埋着头自顾自走自己路的行人和摊贩。

“当时那一幕,他看了天桥对面的大楼很久,终于决定跳楼。结果没想到他走了过去,有人比他更早到了那儿。”

一个不想活的小摊贩和一个不想活的保险经纪,在一栋适合自杀的楼顶相遇。

他们抽着烟,聊了整夜整晚。

后来,因为小摊贩实在是太惨了,保险经纪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了。

要是就这么跳楼,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还没一个十六七的孩子看得通透,也对不起自己三十来年的辛苦。

终于,保险经纪决定回家跟亲人坦白,一家人想想办法,继续去过这糟糕透顶又没那么绝望的日子。

最后,两个人一起抽完了那两包便宜的红双喜,互道了一声“晚安兄弟”,就此别过。

“他走的时候,恶狠狠的拍了裤子口袋,反应过来了。”

迎渡也拍了拍裤子口袋,惟妙惟肖的重演当年,咬牙切齿。

“烟钱!烟钱没给!”

独孤深听了,哈哈大笑。

他没看过《风清月朗》,国内大部分文艺片在他印象中都脱离不了无病呻吟。

完全没想到这部电影能够这么有趣。

他一直觉得迎渡生活幸福,又迷信命运,应当饰演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角色。

想不到,能够在迎渡身上找到一个生活所迫的小摊贩的影子。

跳楼啊……跳楼……

独孤深看着剧本,林荫捧着箱子走入寒潭,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已经濒临崩溃,他身上有已故外公的嘱托,也有手里箱子寄托的希望。

他走入深潭,是自寻死路,更是寻找新路。

这么复杂的情绪,要在没有台词的场景里,全靠他一个人演绎出来,实在太有挑战性。

沉思中,他身旁传来迎渡的询问:“阿深,你有想过跳楼吗?”

山里的风吹得独孤深脸颊冰凉,因为带了妆,他不能将脸捂得暖和一些,只能麻木着一张脸,回答道:

“有。”

跳楼、跳河、上吊、喝药。

无论什么,他都有想过。

这不过是每一个不想活的人,必做的死前功课罢了。

忽然,他眼前摊开了一只手掌。

手指骨骼分明,指形纤长,掌心三道纹路在冷风中透出一个男人的宽厚温柔。

“手机。”

迎渡讨要手机,说得理所当然。

“不行。”

什么跳楼不想活的念头,一抛即散,独孤深直接拒绝。

“你会在网上乱说话,影响《箱子》风评!”

那可比他跳没跳过楼更重要!

第48章

经纪人毛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

独孤深随时都能想起这位老大哥的亲切期盼。

“现在因为走丢的小孩, 被纪怜珊找回来了,迎渡又有动员小视频, 网络对《箱子》风评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