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会写一些字,记性又不太好,于是便把她觉得重要的事记在本子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

有一次,满桂把被子搬到院里晒,一时忘了枕头下的本子,抖被子时只听啪一声,低头就见灰黄色的本子呲到了徐微与脚边。

彼时内页已经翻开了,徐微与下意识要捡,满桂吓得魂飞魄散。跑上去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本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会掩藏表情,刹那间满脸慌张,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垂眼扫过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没发现任何异样似的任由李忌在他周围布下不可见但坚固的牢笼,如同一头发现陷阱还自己走进去卧下装睡的小鹿。

陈妈原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惩罚,毕竟枕边人跟看贼似的看着自己,是个人就受不了。不想徐微与根本没有和李忌吵架,要不是她熬不住,偷偷跟李忌说了这事,李忌还不知道。

那天听完她的话,李忌在书房里坐了很久,面上没什么表情。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深眼眶高鼻梁,唇形也是薄的,虽然足够俊美,但一旦不笑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漠,吓得人心头发慌。

陈妈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当初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她只用干家里的活,哪见过李忌这样复杂难辨的主顾。一时没了主意,用手抹眼泪。

李忌听见声音才回神,见她哭了有点诧异地笑了下。

“哭什么。”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布递给陈妈,陈妈用袖子擦了摆手不敢接。李忌也不强迫,淡淡放下,“他不生气就好。出去吧,以后该做什么接着做。”

陈妈一怔,心想都被太太发现了还要接着盯啊。

“怎么?”李忌端起茶杯,抬眼看她。

“……老爷,您别嫌我多嘴。夫妻之间总是要相互信任的。太太他……您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外面那些个吃花酒打花牌的小子。”

陈妈嗫嚅着帮徐微与说好话。她能理解李忌的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男妻长相出众,年轻温和,万一红杏出墙联合外人偷钱,真够他喝一壶的。

可徐微与根本不是那种人啊,只要和青年相处过几月,没人会不说他的好话。徐家当年应该是按照正经世家公子的要求培养徐微与的,他完完全全就是画本子里才会有的小少爷,才学渊博,冷静自持,对人对事有底线,不自傲不漠然,陈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夸他才好。

这样的妻子,李忌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李忌眼底有些笑意。

应该是笑意吧,他的眼珠太黑了,混了太多陈妈看不懂的情绪,跟泥沼似的。

“我知道他不是乱来的人。我只是……”李忌顿了一下,“我只是忍不住而已。”

后面的话他说的很轻,陈妈没有听清,李忌便让她出去了。毕竟是主人家,陈妈总不能逼着李忌听她的话。这天以后还是照旧帮李忌监视着徐微与的一言一行。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李二爷对太太好像更放肆了一点。

比如说以前,李忌不怎么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搂抱徐微与,后来不仅会从后面环住徐微与,还会半是玩闹半是强迫地压着徐微与亲吻。

发展到去年,两人一起外出游湖时李忌居然在附近有好几艘船的情况下压着徐微与腻腻歪歪地啄吻。徐微与又气又羞,回来半天多不愿意说话。

外面放肆,家里更出格。每次李忌走商回来,徐微与必然有好几天闷在房间里。倒不是下不了床,而是身上被弄出了很多痕迹,多到耳后手腕上都是,根本没法见人。

陈妈跟着红白事团南北走过,知道这种事承受方格外辛苦,悄悄教徐微与推拒。徐微与当时侧躺在床上,表情从最开始的不解一点一点转为迟疑,就当陈妈以为他要细问的时候,徐微与蜷了蜷,跟有点累似的闭上眼睛想了会。

“随便他吧。”徐微与闷在被子里说道,“反正几个月回来一次,不至于弄伤我。”

陈妈想说李二爷可不是几个月回来一次,他平均一个半月回家一趟,一趟待足两三月才走。但转念一想,自家太太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疼了自然会躲。

也就不说了。

回到此时,满桂抱起桌上打包好的油纸包,声音脆生生的“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呢,估计得月底。”

药房掌柜帮她拎起剩下的,“那感情好,李二爷每次走北边那条路都会带不少熊油膏回来,我们药房上下冬天都爱涂那个,润!劳陈妈跟店里伙计说一声,给我留一箱。”

“知道了。”陈妈笑着应道,把女儿拉上车。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板车上朝李宅赶去。

一路上,好些人跟陈妈满桂打招呼,快到李宅时,前头巷子里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陈妈。”脑袋低声叫道。

陈妈看过去,发现是南湖市场卖鱼的金大娘,她车都没停,顺手挥了挥,算招呼过了。不想金大娘直接冲上来按住了板车。

“哎呦。”陈妈一拉驴,停下车,“摔着你哦。”

金大娘才不管这些,一脸紧张抓住陈妈的手,给她指了指李宅的方向,“别说这些啦,就刚刚,李家本家派人来了。好几辆车,现全停在你家门口呢。”

一听这话,陈妈也变了脸色,狐疑警惕地歪头看去。发现巷子对面的李宅大门前,确实多了几辆马车。蓝布罩着车厢,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是男是女。

李忌和李家闹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从第一年李忌独自在宅子里跟一众伙计过年,城里就有好事的偷摸去打听了。

虽然没探听出具体情况,但李家本家那边的下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问急了就说是李忌母亲和丈夫之间有龃龉,当年闹得不像样,牵连到了李老爷子,除此之外多的就不愿意再说了。

总之,两边人数年不来往,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泉路上才能见。这突然找过来是要干什么?

金大娘向着街坊邻居,压低声问陈妈,“李二爷不在家,就你家太太一个人招架不招架的住哇?要是来借钱的,可难搞哦。你要不叫几个伙计回去?”

“……不打紧,家里有人。”陈妈按住她的手说道。

她朝金大娘点了点头,一挥鞭子,赶着驴朝巷子那边走去。不多时,驴车就停在了门口。

陈妈下车,一手牵着满桂,一手挽着菜篓走上前。菜篓里是徐微与的私厨用菜,板车上的是家里店里的伙计明天的菜饭,包括那些药也是买来熬给下人预防伤寒的。李忌不怕给下人花钱,所以李家向来从里到外铁桶一块。

门房几个小伙子看见陈妈,快步走下来。陈妈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门前的另外两人。

两个都是男人,矮的那个黑黑瘦瘦,穿着棕灰色老款长袍,背习惯性地勾着,虽然很年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明显是个仆人。

高的则亮眼得多。陈妈认识他身上穿的衣服,叫西服,李忌也有几套,料子很奇怪,不像皮毛也不像毡布,是外国人工厂里出的东西。陈妈看不上眼,在她们这些妇人看来,顶顶好的料子必须是绸缎皮毛,其余的都是噱头,不经穿。

陈妈打量这人。杂灰色剪裁考究的全套西装衬得他身形英挺,眉眼算得上俊——有几分像李忌,能看出来,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但有阅历的人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小子没经历过什么事,气质上远不如李二爷沉稳。

青年看了眼陈妈,从几个门房对妇人的态度中读出了她的身份不一般,至少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下人。

他挂起笑伸出手,“李豫年。”

陈妈被他吓得拉着满桂往后退,她是个寡妇,平时最忌讳和男人拉拉扯扯,这小子哪里来的,怎么能直接动手?

李豫年眼底划过一丝轻蔑,笑笑收回手,说话的样子很客气,“家里有事要我直接跟嫂子说,拜帖刚才已经交人带进去了。姨娘怎么称呼?”

江南这一片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姨娘在临安城是用来称呼小妾的,但在三河镇是用来叫家里不算年长的婆子的。陈妈知道这点,所以虽然不舒服,却并没有纠正。

“老家姓陈,大家都叫我陈妈。您是二爷的——?”

李豫年摸着左手上的戒指,“我父亲李旭昌,和二哥的母亲是亲姐弟。”

也就是说,他叫李忌母亲叫姑姑,李忌是他的堂哥。

这可不好办,关系这么近,下面人想拦也不敢啊。陈妈心里打鼓,看贼似的盯着李豫年瞅。

李豫年不动声色,只转动戒指的速度略微快了点,掩饰烦躁,但想想他待会要说的事,又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带着恶意的愉悦。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李宅门上的牌匾。老宅的牌匾比这大,但旧很多,两边用来装饰的红木柱子也被虫啃了,去年用漆补了,但细看还是看得出洞。

跟李家一样,表面上看是庞然巨物,实际上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朽糜烂。

不过好在百足虫死而不僵,左挪右挪,总是能舒舒服服再过七八十年的。像现在,虽然庄子连年歉收,家里开销越来越大,收的逐渐支撑不了花费,但只要吞下李忌的家业,再好好打理打理,重新运转起来指日可待。

李豫年正想着,刚才拿着拜帖进去的小门房跑了出来。

“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李豫年一点头,“多谢。”

他抬步就要往里走,跟着他的仆人紧随其后。

“哎——”门房伸手一拦,“太太说你——”

他点了点李豫年,接着话头说道,“可以进去,其他人不行,在外面等着。”

李豫年的仆从和另几辆马车上的人全都脸色难看起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门房。但李忌家这些看家护院的,全都是北边武行的。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人家在自个家也是个小主户。此时见气氛不好,揣着袖子走上前,分毫不让地松松站成一排。

“干嘛?”一开始说话的小门房挑眉,“想在这儿闹事啊。”

李豫年看过他们,知道没法跟这些人硬来,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

“没事,上次爷爷让二哥带嫂子回去见祖宗,二哥不愿意,说嫂子体弱,性子也柔,想来不会对我怎么着。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跟着他过来的下人看了看他,迟疑一瞬,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正常谈恋爱,李忌就是这样,一开始装正人君子,后面发现徐微与只要喜欢上谁就纵容谁,于是越来越放肆,一边不当人一边担心徐微与移情别恋,自己现在的美好待遇被别人抢走,然后本性爆发间歇性发疯。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应付得越来越累,但是还是会纵容,毕竟包容伴侣的偶尔发疯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实在不行才打人。我们徐老板,其实是一款清冷温柔美人受呢[竖耳兔头]

第9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商队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李豫年多看了一眼带头的小门房,眼神晦暗,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但小门房是个直肠子,只看得见他脸上的笑。虽然不喜欢这个本家来的少爷,还是给李豫年让开了一条路。

“进去吧。”他挥挥手。

李豫年朝他一点头,抬步跨过门槛。小门房目送他走远,又示意另几人去搬板车上的菜,自己则跟着陈妈走到门内。

一脱离外面那些李豫年带来的下人的视线,小门房立刻活泼起来,“陈妈,你说本家派人过来是想干什么?难道是请咱们东家今年回去过年吗?”

陈妈握着手里的菜篓,想了想,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李豫年刚才那个眼神,嘲讽又轻蔑,好像接下来就是他当家做主一样,看着让人特别不安。她把满桂拽到小门房身边,“你帮我带着满桂,我去给太太沏茶。”

“好嘞。”小门房应道。

李家的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部分。前院从大门开始,进门就是一座雕麒麟的壁影,沿外墙做了七间小房,看里头的摆设,应该是给门房和其他伙计住的。

李豫年见怪不怪,直接进了二道门。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了眼,发现是跟上来的陈妈。

——李忌有什么毛病吗?宅子小门小户的也就算了,家里的佣人全是些没规矩的乡下人,粗手粗脚大嗓门,还敢跟主子呛声。想来娶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李豫年在心中想道,往前走时又想起家里人跟他说,他那位嫂嫂还真不是大家闺秀,是个男人。

男人……

李豫年有点反胃。

他才从英国留学回来,那儿的法律规定同性恋是犯罪。但这种事,总有人私下做,他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几对。一想起那些抱在一起趁着夜色亲吻的男人李豫年就恶心,要不是身在异国他乡,怕得罪人以后被报复,他肯定会举报到治安官。

两个男的……

绕过垂花门后的壁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不大但颇具水乡特色的江南小院。两边的连廊圈住假山花木,假山侧修了一座小凉亭,亭下是荷花池。似乎是引了活水,汩汩流动着。

指头长短的鱼群在还没有完全变色的莲叶间穿梭,时不时点一下水面上的落叶。长枝灌木已经显出了秋色,和矮枫红成一片,半挡住月洞门。门后一半花窗一半竹绿,灵动静谧。

李豫年诧异,看了眼连廊顶上的孔雀蓝花板,侧头问陈妈,“这院子是二哥修的?”

陈妈摇头,“院子的原主人是个京官老爷,盖这宅子给自己养老。后来出了变故,寄卖到商行,老爷看见买下来,稍微整了整就住进来了。”

“难怪。”李豫年了然,

这院子从外面看墙破门小,绕过前院走进来才见满眼精巧。应该是那位京官不想高调,特意做的设计——李豫年的心情好了点。这些东西以后八成是他的,当然越妙越好。

陈妈走在前面,没看见他的表情,因此毫不知情地停在书房前,伸手推开门,“太太,本家的少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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