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雀
书房里安静了几息,李豫年的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纸张翻动声,接着才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声音倒蛮好听的,不像那些故意掐着嗓子撒娇的下流胚子。
李豫年想道,一步上前跨过书房门槛。房间里先是一个小八仙桌,看得出来,主人家应该经常在这里吃便饭,正对着八仙桌的墙上挂了一副拓下来的狂草,李豫年不通这些,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右侧。
为了挡风,前厅和里书房间挂了一面绣海棠花的潇湘帘,只挽起了一边,因此人站在前厅,只能看见一半的书桌。
那儿搭着一只手。一只食指带着翡翠宽戒,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男人的手。
李豫年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迟滞,眉间动了动,浮现出一丝厌恶。
在李家,李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敢反抗李老爷子,公然与家族决裂,十几岁的年纪,带着三两忠仆一个包裹闯出一份不输祖产的家业。虽然没人敢点明,但李豫年父母那一辈的李家人都在暗暗拿孩子与李忌做对比。
李豫年尤其。
当初送他留学,父亲和李老爷子本来是不同意的。母亲与父亲争吵,吵到气头上,他母亲突然爆发出一句——“出国怎么不好了?你姐还要送李忌去英国呢!”
房间里静得跟死了人一样,虽然接下来还是闹了几回,但家里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计划。
所有人都厌恶李忌,所有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李忌。李豫年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但真正开始接触家族运营,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李家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赚钱,其余的都是趴在祖产上吸血的蛀虫。这些蛀虫不仅紧密包裹在一起,还长了尖利的,能把他咬出血的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改变。
于是父母失望,亲族表面嘲笑暗地警惕,还有的干脆下手害他。每当被迫面对这些的时候,李豫年就会想起长辈口中的李忌。
他没办法跳出泥沼,李忌凭什么可以?还活得那么光风霁月逍遥快活。
到最后,娶男妻居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污点。
李豫年伸手撩开帘子,走进里书房,同一刻,书桌后正在沉思的青年听见动静朝他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徐微与没想到李豫年和李忌这么像,鼻唇几乎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和轮廓有点区别,但并不多。两人走在一起,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快两个月没见到李忌了,徐微与不由得多看了李豫年一会,足足几息才收回目光,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木椅,“坐。陈妈,倒一杯茶来。”
徐微与的声音惊醒了李豫年,他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徐微与有点疑惑地看向他,“这房间里很冷吗?”
徐微与今天穿了件束领藏蓝色长衫,半截白皙脖颈露在外面,眉眼乌黑,五官清丽。于是虽然衣服的款式不新奇,颜色也不衬人,但他好看,温雅矜贵,硬生生抬了衣服的气质。
李豫年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夸徐微与,连想都不应该想,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看着徐微与,心脏跳得很快,跟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给谁看一样。
该说他不愧是李忌的弟弟,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多谢嫂子关心,我不冷。”李豫年听见了自己和平时一样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将将心神从徐微与身上抽回来,吸了口气,“我只是……唉。”
他皱眉坐下,陈妈端上茶,又给徐微与换了杯热的。徐微与支着头看李豫年,左手下面压着那张李家的拜帖。
正常来说,拜帖上面应该写明前来找人的原因,来人身份等等。而李家这张拜帖上只写了四个字,“有事相告”,右下角压着李老爷子的印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忌很少跟徐微与说李家的事情,对于这人十几岁经历过的家族争斗,徐微与只寥寥知道个大概。他曾经问过,但就像所有希望表现得强大的雄性动物一样,李忌笑眯眯地用亲吻和玩闹绕过去了这茬,根本不给徐微与窥见他狼狈的机会。
所以现在,徐微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李豫年才算妥帖,只能先将人请进来,听听原委。
李豫年手指摸着茶碗边缘,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徐微与,“嫂子可否让这位姨娘先出去?”
徐微与不置可否,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妈皱眉,但还是走了出去,回身关上门。
木门吱呀合拢,李豫年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桌前,紧紧盯着徐微与。
——?
徐微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过也许是李忌这几年把他护得太好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危险。
李豫年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
血污。
徐微与瞳仁一缩,接着,李豫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掀开了最后一层,手帕里赫然是大半块染血的羊脂玉麒麟。
这是李忌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徐微与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眸光冷厉,直刺李豫年。
李豫年被他看得背脊发麻,面上却还强撑出一副隐忍悲痛的样子——他在想,李忌真是命好,小时候有母亲护着,和家族决裂时李老爷子对他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到了功成名就的时候,还能遇到徐微与这么个……美人。
“前些天族叔来信,说二哥的商队碰上了匪徒,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作者有话说】
好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第9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恶鬼
“一派胡言。”徐微与冷声叱道。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忌的商队。
逢乱世,匪盗横行,各个商行都不好运货,而李忌能在这种环境中做起来,一是靠他的那些个伙计。商队中绝大多数伙计都来自于武行,跟守家的门房一样,是遭灾时跑出来的。他们中有些已经没有牵挂了,但另一些的家人师傅还在老家开着武行,相当于各地都有照应。
二是商队每次都会给沿途的主管送特产,其实就是送礼送钱。有他们压着,匪盗知道打劫李家商队会招来官府追捕,自然不敢动手。哪怕真活不下去了,也顶多上来要点钱要点粮,不会伤人。李忌也乐得和气生财,甚至会帮其中的一些人谋正经生路,久而久之,荒郊野岭的路也通了。
这次走商,为的是把江南的丝绸运往广东卖给意大利商人,再将一些西洋产的手表、电话、打字机之类的运回来,一部分留临安城,一部分转给苏州扬州的商行。因为货物贵重,所有人都带了枪,遇上军队扮的匪徒都不怕,怎么可能无一幸免??!
……
但这玉又确实是李忌的贴身之物。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豫年,目光里全是冰冷的审视。美人露刀锋,远比低眉顺眼更有吸引力。
李豫年克制住心底的麻痒,神情有些沉痛,“这块玉是惠城的农户在捞鱼时捡到的,捡到以后就拿来典当了。嫂子可能有所不知,李家嫡系只要是男丁都会配一块麒麟玉,寓意‘麒麟子’,女儿则是朱雀环。二哥这块麒麟玉是当年姑姑还在世时,托人从伊犁寻的料子。典当行掌柜是李家的家生子,一到手就摸出来了,上报给五叔,五叔找到了爷爷。”
“知道这事以后,我带着人跟着农户找到了那条河,原地只剩一片血污,还有些碎布料,绑货物的绳子之类的杂物。当地人说,前些天惠城郊区还盘踞着一帮匪徒,这几天都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趁着夜色大包小包地走小路去了南边,目的地不知。想来应是抢了二哥的钱货,怕被追捕,连夜跑了。”
“我和长辈都估测,二哥应是遭遇了不测,尸身顺水……”
“不可能。”徐微与断言道,“惠城离临安不过百里,那儿的匪帮肯定知道李忌。他们怎么可能动手杀人?与其杀了李忌,不如压他去钱庄兑几万块。”
李豫年皱眉,“进城容易出城难啊,匪徒有命赚钱也要有命花,他们在郊外杀人越货,抢了钱货就能跑,去钱庄却很有可能会被抓到。”
“那也可以让李忌写信寄回来,向我要钱。”徐微与冷冷说道,“尸身匪徒一个没有,你就敢上门空口白牙和我说我夫君连带一行伙计都死了,是觉得凭着同姓李,就能接手这座宅子了?”
——如果徐微与是个无知妇人,或者像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似的,只见识过些小场面,却没有太多社会经验,肯定会被李豫年的说辞唬住。哪怕没有立刻信,也会失了方寸。到时候李豫年正好可以借照顾他的由头管理一部分商铺。
可李豫年没想到,徐微与骨子里居然这么冷静敏锐,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挑破了李家人的心思。
现在好了,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就是贪图李忌的家产,徐微与完全可以叫人打死他。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脸色有点难看。他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嫂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还是假话我自会派人去查,结果出来之前,就委屈你先在耳房住下了。你带来的那些人我也会叫下人去安置。”
……这是软禁?
李豫年眼底略有些不可置信,即使已经认识到了徐微与的不同寻常,此刻还是被李忌的这位男妻的强硬惊到了。
让他住在李宅就是切断他和下人的交流,同时让他当人质。留住其他下人,为的是防止他们跑回去跟本家通风报信。这样一来,本家不知道李豫年的进度,也不好差人来问,至少能拖十天。
李豫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时,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徐微与冷冷注视着他,少顷扬声叫人,“陈妈。”
一直等在外面的中年妇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带他去客房。”
陈妈走上来。李豫年后退一步,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作势要离开。
——这不对,徐微与想道,李家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宣告李忌的死讯,为的不过是这份家产。如果李忌还活着,随时会回来,李豫年应该很急。因为他们要打一个时间差,在李忌没回来之前骗住他,如此才能从他手中抠几个铺子几箱银钱。
但现在,李豫年好像一点都不急。
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李忌不会突然出现。他们抓住了李忌。或者更差些,他们杀了李忌……不可能!
徐微与攥紧麒麟玉,尖锐的断口狠狠扎穿他的手心,血从指缝间溢出,他却跟没有感觉一样。
二十七个带枪会武的人,怎么可能全都死光了?车上甚至还有炸药。如果当晚真的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周边的城镇村子,肯定会有人知道,河边也不可能只有一滩血迹。
李忌肯定没事。
甚至于那些血迹都不是商队的,而是另一帮和李忌走了同路的人留下的。
徐微与脑中念头纷乱,几乎扭成了一片纠在一起的死结。正此时,李豫年突然转过身,“对了,嫂子。”
徐微与无声抬眼。
李豫年朝他笑了笑,他本来就有五分像李忌,此时笑起来,更多了一分气质,但这种相像在他说过刚才那些话以后显露,只让徐微与觉得厌恶。
“我叫李豫年,予象豫,年节的年,同余年。嫂子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不然你比我小,跟着二哥喊我堂弟不太合适。”
……徐微与眸光微闪,李豫年却不再注意他的反应,略一点头,转身跟在陈妈后面走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徐微与一人,他侧头,透过窗户目送陈妈和李豫年走出垂花拱门,肩背松懈了下来。徐微与默了会,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还攥着玉佩,四根手指已经沾满了血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每一下都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
几息后,徐微与一点一点张开手。
麒麟的眼睛彻底被血染红了,不知为何透着股森冷的邪气,徐微与怔怔地和它对视,重新攥紧玉佩抬手抵在额头前。
“千万不要有事……”
李忌什么情况下会把玉佩摘下来?
住宿时遗落的?还是被人割断绳子偷走的……他会这么不小心吗?
一滴血砸在了桌面上。
徐微与迟了半刻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眼睫动了动,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块丝帕擦拭麒麟玉。但越擦血越多,几下之后反而弄脏了右手,麒麟玉的所有沟壑都沁了血线,猩红猩红,怎么看怎么不详。
徐微与摊开左手,看着手心不断流出更多血的伤口……是了,他手上有伤,怎么去擦玉?真是被吓傻了,要是李忌在,肯定得笑他。
“太太——哎呀,这是怎么了!”
陈妈的声音突然想起,徐微与抬头看去。
他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狼狈。一个人站在书桌边,两只手染血,双眼鼻尖都是红的,看向人时又可怜又无助,偏生还没什么表情,真真能把人心看碎。
陈妈疾步走上来,抓住徐微与的手,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给他擦,“您这是做什么呀,老爷回来可得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