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雀
在陈妈和杨驰飞面前徐微与没什么可瞒的,直接说道,“李家嫡系和支系加起来有四十多口人,每年花销极大。来之前我查过,朝廷倒了以后李家的靠山也倒了,相邻几个城镇里原本‘孝敬’他们的铺子全都被人收回。也就是说,李家这十几年来全靠祖产和耕地撑着。账上应该已经没钱了。”
“没钱就养不起家丁,而且李忌的事肯定不会告诉所有李家人。你去看看这宅子里有能力和咱们动手的一共有多少个。”
“还是您想的细。”杨驰飞吸了口冷气。
“还有。”徐微与扬起下巴,“注意他们手上有没有枪。”
杨驰飞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也想起了李豫年惊马的那一枪,“万一……”
“咳。”
徐微与咳了一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心里那股反胃感更重了。他给杨驰飞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把他交代的事做完其余的明天再说,匆匆朝灵堂后走去。
走过供桌,徐微与怔了下,他才发现这件屋子的后墙另有玄机。
后墙的砖很明显分为上下两部分,下半部分是正经砌的,灰砖与灰砖之间有砂浆相连,而上半部分则是四层瓦垒起来的,没有封死,只是摆在上面做遮挡。
杨驰飞说的小门在墙的最右侧,是一扇没上漆的小木门,看不出材质,门上有一个铜环做的把手,把手上还连了一条挂着锁的铁链。
徐微与走过去推开门,铁链跟着晃了晃,缝隙间全是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徐微与感觉那锁头上还沾了点什么白白的东西,但天光黯淡,他又难受得厉害,暂且将这处异状记下,推开门朝外走去。
一股混合了草木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 !
徐微与眼前一黑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墙干呕起来。还好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吐了半天也就呕出了几口酸水。四下只有风声,徐微与难受地蹲在原地咳嗽,抬手抹掉逼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捂着胃慢慢蹲下来一下一下深呼吸。
他昨晚喝的那副假孕药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老方子,不仅能伪装脉象,还能一定程度上还原孕期的生理反应。徐微与背这药方的时候还小,只听家里长辈描述过,不想真用起来居然是这幅情状。
“——太太,喝点水。”
陈妈略显尖细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徐微与吓得一颤。反应过来,他回头看去。
现如今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灵堂后墙的窗户被堵上,小门又开在旁边,里头还有挽联挡着,整个后院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徐微与只能看见陈妈影影绰绰的人形。
但声音没错。
徐微与伸手,“哪来的水?”
“回太太的话,井里打的。”陈妈慢悠悠地说道
……?
徐微与动作顿了顿,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古怪。
“……陈妈?”
“怎么了,太太?”
陈妈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徐微与盯着大概是陈妈眼睛的地方,感觉对面的人好像在笑。有些促狭,有些奇异,虽然不带恶意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透着股徐微与从未感受过的粘腻。
冰凉的碗被那人塞到了他手里。
“喝水,太太,您嗓子都哑了。”来人依旧慢悠悠地。
——陈妈说话不是这个腔调。
中年妇人来到李家的第一天就开始叫徐微与太太,她当然知道徐微与是男人,但于她而言徐微与是她主家这点远重过外界的流言蜚语,她不能出差错,她还有满桂这个女儿要养要护。于是,陈妈的每一声“太太”里都是恭敬。徐微与最开始还纠正了几次,但后来他发现不让陈妈叫他太太陈妈反而不安,也就由她去了。
可面前的这个人不一样。
他好像觉得叫徐微与“太太”很好玩似的,将这两个字轻轻咬在齿间舔舐,又慢悠悠地放出来勾徐微与的反应。即使徐微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依旧从那好整以暇的调子里察觉到了类似于掠食动物玩弄猎物般的慵懒。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朝对方手腕碰去。
很快,他摸到了陈妈手腕上的银镯子。
……
徐微与茫然地睁大眼睛。
这镯子是陈妈嫁人时夫家给的彩礼,后来世道艰险,她剪了许多次换吃食。等到徐微与身边时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后来徐微与看她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其中的故事。
前年,他让李忌拿去铺子里,找有经验的老师傅在不融那一截的情况下补全了整只镯子送还给陈妈。老师傅修旧如旧,接缝处特意做了类似缝线的花样,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只了。
是陈妈没错。
……
徐微与拿过碗抿了一口,确认水没怪味,他才又喝了一口。结果一下子喝的太急反而呛到了自己。
“咳咳……”
“太太慢点。”
【陈妈】直接笑了出来,徐微与刚才尝水的动作跟小猫吃饭前警惕嗅嗅闻闻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伸手轻轻拍抚徐微与的后背,隔着衣服从蝴蝶骨摸到腰椎。察觉手感不对,又从上到下放慢速度摸了一遍。
瘦了。
这才多久就瘦了这么多。
“……库里有不少鹿筋,今天晚上发,早上拿砂锅煨上,煨到明天晚上放羊肚菌,后天早上就能吃了。车里有羊肉,不过都是肉干……算了,回头让他们杀一头你现在得吃新鲜的……”
“你在说什么?”徐微与止住咳难受地问道。他就听见陈妈絮絮叨叨念了一通,每个字都有音,但每个字传到耳朵里都模模糊糊的。
听到他的话,身边人默了会,低下头凑近——这似乎是一个久违的亲吻预兆。恶鬼摆脱束缚以后最想做的当然是达成执念。他想触碰徐微与,想抚摸他,亲吻他,想要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想要隔出一方更为隐秘更为狭小的空间,隐秘到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狭小到只容两人相拥,徐微与想挣扎想翻身都做不到……
无数肮脏糜烂的念头在黑暗中滋生扩大,徐微与对面的东西张开嘴,嘴里尖利的牙齿似乎还有血迹。
……
“……太太把水喝了吧,喝了就不难受了。”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鼻尖相抵。
但恶鬼没有呼吸。
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老爷子就让李忌停在这儿啊,这院子里以前死了好几个人吧。”
“还闹鬼呢。”
突然,几句说笑声顺着风遥遥传到了徐微与耳中。徐微与蹙眉看过去,入目只有一片浓黑,说话的人应该在院墙外,是两三个女人。
“哎呀,总归就是个分出去的小子,给他个院子就不错了。我听说今天下午他那男相好来咱们家了?”
“来了,我正好路过,偷偷看了一眼,长得就是个狐精样儿。”
“你小声点。”
“没事儿,后院前几年锁起来了,咱们在这儿说话他们听不见。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男妻呢,城里都是唱戏的趁年轻赚后门钱,李忌找的这个可是个良家的,这年头,真是笑贫不笑娼了。他们说那男的是李忌在路上捡的,我看啊,肯定是早早在路上打听好了,故意摔那儿等李忌来的。”
“还有啊,我听回来的伙计说,李忌家的下人都叫那男相好‘太太’,你们说好不好笑?一个男的,叫太太。”
“你这算什么?鸡毛蒜皮。”
一直以来说话比较少的那个声音像是觉得前一个抢了她的风头似的,不服气地开口撂下了一颗炸|弹。
“我今天去三叔的屋里拿茶,听到婶子在打二福。据说李豫年才跟李忌那男相好见了两面,就被他迷住了,路上自己往水里磕脑袋,差点把脑袋撞破。可吓人了。婶子气得不轻,现拽着二福去了爷爷那儿,要爷爷给他儿子做主呢。”
“你们不要笑,老人说乱世出妖邪,保不准这个——就是个成精的。”
第11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李忌:歘!从阴间冒出头
三个年轻妇人提着煤油灯走过小路,晚风低拂草丛,带着她们细细碎碎的话语卷向远处。
东院,李家祠堂。
绵延了百年的家族最注重祭祖,嫡系支系每年都会轮流出钱修缮祠堂。从外看去,两侧石墙雕花砌玉,大门两边摆着两尊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木门半掩。
老管家推开门提起长袍迈过门槛——
“吱呀。”
门轴才上过油,但里头还是锈得厉害,磨出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路上格外鲜明。老管家反手关上门,眼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这儿只有他一个活物以后快步走下台阶。
祠堂的正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明亮火光,管家快步走到门前:“老爷,是我。”
“——进来吧。”
“诶。”
老管家伸手推开门,两边架子上的长明灯同时一晃,与之响起的还有女人嘤嘤的哭声。老管家低头,只当没听见,转身关门弯腰插上地栓。
“去看过豫年和你徒弟了?”
“是。”
“怎么样?”
跟了李老爷子半辈子的管家闻言转身往前走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回老爷的话,豫年少爷已经没事了,大夫说少爷头上的伤只是皮肉伤,裹上药半个多月能好全。”
哭声顿了顿。
祠堂里加上管家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站在侧边拿手帕拭泪的女人,是被徐微与留下的那两个族叔之一的续弦。今年堪堪三十,身穿一件玫粉色袄子,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听到管家这么说女人期期艾艾地抬起头。
“三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没事,可怜我家老爷,明明和此事没有关系,被三少爷拽着去了趟城里就、就回不来了呜呜呜……”
黄立瑛眉眼一挑,面沉如水。
“我倒是没事,可我儿子今年才五岁,要是没了爹可怎么办啊,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呜呜……”
李老爷子站在供桌前眉间拧出一道深刻的褶,他眯着眼睛,用食指顶着布擦拭族谱的某一处。如果有人凑上前去看就会发现他擦的是“李忌”两个字。
“你徒弟呢?”李老爷子问道。
老管家默了默,意识到李老爷子这是越过女人问了他,抬头觑了前方一眼。见李老爷子还在擦族谱,他顺从回道,“大夫说看着不像中毒,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应该就是被砖砸死的。”
“啧。”
老管家转头看向李旭昌。
——徐微与第一次见李豫年时,觉得他和李忌有五分像,其实想错了。不管是李忌还是李豫年,像的人都是李旭昌。这三人的鼻唇放在一起,简直而和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李老太太一模一样。
李旭昌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腿,“爹,这都半夜了,有事能不能明天说?”
他站在祠堂接近中央的位置,黄立瑛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无形中夫妻两之间显出一股水火不相容的氛围来。李老爷子不说话,对着光看族谱,见“李忌”两个字已经融成了一个无法辨认的墨团,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合上族谱,双手举过头顶,就这么维持了大约三鞠躬的时间重新直起身,拉开供桌前的抽屉将族谱放进去。
供桌前的梯形架子上从到下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个李家已故先祖的牌位,李老爷子刚才的动作仿佛是在让这些牌位过目更改之后的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