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反反复复的梦卡死在最后一个回环,他没有再应过一次深夜中的敲门声,只选择蜷缩在虚假幻象的怀抱中,看窗外圆月变得血红,黑雨涂满窗户,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无声振动,里面塞满了圣诞节祝福短信,程危泠这才想到又到了一年末尾。
时间过得太快,这已经是伏钟不在的第六年,而他早已丧失对时间流逝的任何感知。
六年时间,足够程危泠像个普通人那样,完成学业,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离开校园后,他成为了一位工程师,过着他人眼中规律而平淡的生活。长久相处下来,共事的同事们也开始关心起这个有些沉默寡言的青年的状况来,在得知程危泠已婚之后,纷纷感叹他这么年轻便已安定下来,又在经过几次家庭聚会的婉拒和试探之后,才隐约琢磨出一点英年丧偶的可能性。
程危泠拿起手机,划开信息,回了几条来自同事们小心翼翼的圣诞邀约。
未读信息列表的末端是陈松夜的来信,程危泠没有点开,但给它标记上了一个重要标签。
他的人生看似风平浪静,但到底却没有过上如伏钟期冀他过上的平凡生活,程危泠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下一步动作,任由屏幕黯淡下去,思绪重回那场他永远无法忘却的大雪——
程危泠早就记不清那日他是如何带着伏钟的尸身逃出陷落的地陵。
地宫之外,大雪漫天,彻底掩盖来路。
他精疲力尽地跪倒在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要唤醒伏钟。
从伤口中滴落的血混合着伏钟身上干涸的血迹,斑驳的深红以难分彼此地混合,而睡去之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的心终于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他只是想要伏钟活下来,仅此而已。
程危泠不知道自己在雪中待了多久,无尽的悲痛彻底淹没了他。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变成一头丧失清醒的野兽,被困在无形的笼中无声哀嚎。
眼泪流干之后,兽性剥离,理智回归,一半一半摇摇欲坠拼凑起作为人的所有。
躯壳深陷无尽的空洞,而大脑却于彻骨的雪中清晰闪回过去的每一幕。
往日的残片不断啃噬着裂痕遍布的心,像是一把由机械操控的刀,发出濒临故障的刺耳响声,反反复复搅碎心房的每一处角落,无法阻止。
程危泠以为自己会在这场无尽的大雪里,和伏钟一同相伴死去,但在空茫的铁灰色苍穹中开始闪现的雷电彻底击碎了他的梦。
以一己之力将残存于世的旧神杀尽的伏钟,即使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迟来的天罚也不肯放过他的尸骸。
人死如灯灭,昭示着天罚的雷电落在伏钟身上,不过是要将他彻底灰飞烟灭。
程危泠想也没想,选择以血肉之躯为伏钟去挡着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雷电焚焦了背上的皮肤,烧去血肉,露出骇人的脊柱,肋骨挫断,刺入脏器。
程危泠坐在雪中,将伏钟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不可违抗的天意。他的脊背在粉身碎骨的剧痛中始终未曾弯曲,像一把即将崩刃的刀,在彻底折断之前绝不妥协。
就在宣告终结的最后一道雷电直冲程危泠的头颅而来时,一片柔软的红绸划过空中,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程危泠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一片雪色中一身赤红的女妭现身在他眼前,她的身后是破开无尽阴郁的万丈霞光,另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立于光中,太过耀目,看不真切。
女妭的手落在他满是血污的额角,温柔擦去血与汗的脏污,程危泠愣愣地看向她——这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来自母亲的触碰。
在眼前的两个身影消散之前,一些程危泠无从知晓的旧事就此浮出水面。
原来当初覆灭旱魃一族之事发生的同时还有南正殿的内乱。伏钟的一个得力下属被策反,违抗指令欲强斩女妭,待伏钟控制住态势时,女妭自知已无法脱身于这场浩劫,在得知伏钟的真实意图后,将襁褓中的幼子托付给他,自己选择自刎于囚牢中。
于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就这样湮没于纷乱之中,世人不知其间细节,只知女妭死于南正殿,罪行落到伏钟身上,而他也从未选择澄清。
而另一件程危泠曾耿耿于怀的事,莫过于前世伏钟对于他的见死不救。
现身于霞光中的女人往外走了几步,在程危泠惊诧的视线中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凶事已见端倪。
旧势力忌惮伏钟的权势,不敢与他正面相争,于是将精力尽数落在暗处,派出源源不断的暗杀者企图将伏钟以不见光的方式抹杀。这样的行径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在明面上依旧相安无事。
刺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手,是在程见微出事前夕。伏钟在那场暗杀中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勉力维持局势已是极限,实在无力保全程见微。
“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死去,我知道你很难不恨。”
西王母怜悯的目光落在程危泠脸上,然后缓缓移向安眠在他怀里的伏钟,沉痛地闭了闭眼。
“但他当时若是抓到任何一丝机会,又怎会弃你不顾。”
“……他后来怎么会捡到我?”
程危泠艰难地开口,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西王母悠悠瞥了女妭一眼。
“在你死后,伏钟与我做了一个交易。他想要死无全尸的你能够转世轮回,而我想要我的同族不至于神魂皆灭。你的怨恨难以逾越,但凡你保有记忆与他在一起,也许他会为你动手。为了杜绝这个可能性,他答应我与你永不相见,并且对困在陵中的旧神手下留情。但是你们还是遇见了——”
“因为我作了一个弊。”女妭淡淡地笑了,“我在你出生前夕,俯身到那个意外身亡的产妇身上,让你们因此重聚。”
西王母无可奈何地叹气:“当初我的确也曾想到神族的贪婪不会平息,即使是永世被困在陵墓中,也仍然筹谋着有朝一日重临人世,让万众再次匍匐在他们脚下,但到底是心存侥幸才不愿意赶尽杀绝。他们死不悔改,如此一来,伏钟灭了他们便成了必然。这人世的平静来之不易,他又怎会甘心眼看着一切颠覆。”
面对宛如失魂落魄的程危泠,西王母话锋一转:“我此刻现身,是想要与你再做一个交易。”
“你有办法让他活过来?”这句话让程危泠迟滞的大脑再度开始艰难运转。
“我给你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在未来某一日,你会穿梭回已经逝去的岁月,与他相见。若是他心甘情愿与你回到现在,那么你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
“你要我用什么跟你交换?”
“自由。”西王母垂首,直视着程危泠的赤如烈火的眸色,“这个新世界依然脆弱,我要你护它永世延续。”
“世上有这个能力的不止一人,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伏钟一心赴死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吗?他自身的存在也令他感到恐惧,因为……这世间不允许再出现新的暴君。我也一样,所以选择了陨落。找你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伏钟做了危害这世间的事,你会如何?”
“不如何,坏事又怎样。”
程危泠坦诚答道,比起这人世,伏钟于他更加重要。
“果然。这就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如果你做了错事,他不会放任。我早已死去,存留于世的仅是一个残影,无能为力的我之所以选你,是为了达成一个最稳固的均衡。”西王母说,“有伏钟在一天,你就绝不会走错路。”
关掉电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被掐灭,程危泠在熄灭的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
要不是失去时的痛苦太过清晰,他会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梦,醒来后他们从未重逢,各自遗忘于世界的两端。
一朝失去比从未拥有更令人难以接受。
在不愿放手的执念之下,程危泠答应了那个交易,从此他的刀只为守卫世间而出鞘。
在别离之日的最后,程危泠看见神祇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惋惜。
“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请替我带一句话给伏钟。”
“活下去吧,就当是替所有死去的志同道合者们,亲眼看看付出一切才换来的新世界。”
第62章
室内暖气充足,驱散了附着在衣角的寒意。
陈松夜将封在牛皮纸袋里面的圣诞礼物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些惴惴不安地抬眼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她在一年以前重获光明,废弃的眼球由被玉石精心雕琢而成的器物替换——这是陈辞予她出力相助为陈星聚魂的一份谢礼。
陈松夜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却心知肚明陈星必然是用相当惨烈的方式与陈辞决裂。
在陈星死后,陈辞再未在陈家公开露面,一心只为寻得让陈星死而复生的秘法。
这样不管不顾的行为,一开始陈松夜根本不相信陈辞竟会为陈星做到这个地步,但时间一久,她才慢慢领悟到,世事两难全,如果这一次陈辞再为了其他人或事放弃陈星,他将永远失去挽回的机会。
陈辞隐退之时,曾来找过程危泠一次,也是那次之后,由陈家主导的除魔卫道一类事的决定权尽数交到程危泠手中。
陈松夜还记得程危泠第一次现身于陈家那群老家伙面前时的情形——程危泠从未掩饰过自己非人的事实,甫一露面险些将初次会面搞成降妖除魔的现场。
一个空降之人大权在握,自是难以服众,不过在那场闹剧之后,不到半年时间,陈松夜不知道程危泠是用了什么方法,顺利将那些饱含敌意之人治得服服帖帖。
陈松夜在各种道听途说中多少了解到程危泠和伏钟旧事,和陈辞的不顾一切相反,程危泠自始自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态。但陈松夜与他相处的时间愈久,愈发觉出其间的诡异来。
表面看来,程危泠仍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行事风格果决磊落,不是难相处的人。而如果细细观察的话,便能够发现这人异常孤僻地过着两种完全割裂的人生——他既可以做到如在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普通人那样平静地生活,也能游走于矛盾重重的道门与人世之下的幽暗之中,将怀有异心者与蠢蠢欲动的邪祟毫不留情斩于刀下。如同天平的两边分别放置着平和与凶意,并且长久地保持着一种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异常坚固的平衡。
程危泠的手中不仅掌握着陈辞交于他之手的种种,陈松夜甚至在偶然之间窥见以极其低调的方式出没于他周围的旱魃遗族,那些处于不生不死之中的异族乖顺地遵守着程危泠定下的种种规则,在十分荫蔽之处为程危泠处理着一些不便公开的事。
陈松夜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程危泠的动机,那人倒是毫不避讳地回答,他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伏钟,为了等到那人回来的一天,这世间依旧平静如初。
“你身上的鬼气太浓了。”程危泠在陈松夜对面落座,目光徐徐扫过她的脸。
陈松夜伸手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几天前去看望了陈辞。”
为了将陈星四散的魂魄重聚,在凡世恪守了千年正道的陈辞不惜修习邪术,生生落得一个堕入鬼道的下场。而从虚无之中苏醒过来的陈星依旧是恨透了过往种种,重获意识到第一天便趁着陈辞施术之后尚处于虚弱之中,毅然决然地抽身离去。
陈辞心底是不肯放他离开,但更怕逼得太紧再招致一次玉石俱焚的结果,只能选择不远不近地跟着陈星,既不愿放手,也不敢叨扰。
“他怎么样?”程危泠端起放置于茶几上的杯子浅抿一口,有些氧化的暗红色沿着杯壁漫上又退去,空气中血的腥甜隐约可闻。
陈松夜轻叹一口气,语意模糊地答道:“老样子。”
“猜到了。”程危泠也不意外这两人还僵持在原点,陈辞一贯心思深重、难袒心意,而陈星却爱恨分明到非黑即白的地步,短时间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上两句话都够呛。
“不说他们了。”陈松夜指了指摆在面前的纸袋,“给你带了点小礼物,圣诞节你还是一个人过吗?”
“谢谢。”对于陈松夜礼节性的关照,程危泠在脑中快速过了一圈急待亲自解决的事,回道,“趁着圣诞假期,我去处理你之前发给我的那事。”
陈松夜听闻,微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大事,我只是向你报备一下而已……你不用千里迢迢赶回国亲自解决吧?我来处理也行的。”
“是不算大事,碰巧地点特殊了一些,那里有一处灵脉,稍有疏忽后续麻烦事不少。”程危泠轻描淡写地驳回陈松夜的提议,“圣诞节你不是要去一趟G国吗。”
当初拉维的遗体被他的父母带回故国安葬,至此之后,每一得空,陈松夜便会飞赴一国,在拉维从小长大的城市待上一段时间。
时间逝去,她年岁渐长,心间的那道血淋淋的疤虽未曾愈合,却也被岁月的尘埃掩埋到麻木。
遗憾注定是遗憾,生活总要继续。陈松夜的恋人永久停留在20出头的年纪,她却从身到心都渐渐老去。
送走陈松夜,整套公寓重回到只属于一人的寂静。
程危泠已经习惯这样完全陷于死寂的生活,并且没有任何意愿踏出离开的一步。
他从起居室折返回卧室,将收拾完的行李箱合上,立在门边。
这次程危泠对陈松夜撒了一个谎,他要去的地方没有什么灵脉。
特殊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个城市是前世断去后,今生他与伏钟重逢的地方。
所以他必须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