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他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的,乖乖地埋着头没有乱动,两只手还默默地揪住了眼前人的外套边。
林微明低垂下眉眼,就能看见他因为头发太短而清晰可辨的两个发旋和后颈衣领上微微泛红的皮肤。
出乎意料的,他的唇角忽然就勾起了些微的弧度,柔和的笑意从嘴巴开始缓缓漾开,原本清冷孤寂的眉眼在夜色的掩映下悄然迸发出了难得一见的鲜妍色彩。
可惜,没有人看见。
被林微明抱着往墙边走的时候,姜陟才意识到,刚才林微明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没有想避开。
大约是这人接二连三突破社交距离的举动让他潜意识里都习惯了这种靠近。
姜陟觉得脖子后面更热了。
林微明大概观察了一下体育馆的外观,寻了一面墙,低声似是念了一句咒言,眼前的那面墙中央裂开了一道光隙,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而此时,眼前的树影,耳畔的晚风,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林微明踏进了光隙中。
姜陟只感觉眼前白光闪过,他们已经到了体育馆内。
七年来第一次感受这么快的速度让他胸腔有一瞬间的压迫,一口气憋了好半天才吐了出来。
林微明发现了他的异常,没有急着放他下来,反而用手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身上的檀木气味仿佛有一种可以让人心神安定的能力,姜陟靠在他的怀里忽然莫名生出了一点奇怪的眷恋感来。
不过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慌慌张张地从林微明的怀里挣出来,逃也似的跳到一边。
可当他站定的时候,他忽然就顿住了,他看着四周的样子,想起来这地方他来过。
梦里来过。
不自觉的,他就走向了旁边里的一扇门。门没有锁,推开的时候迎面就是一股浓重的灰尘味。
林微明跟在他身后,手心点起了一团照明用的光球。
借着这光亮,姜陟看见了,废旧器材室里,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涣散,浑身颤抖的王籍。
他以为王籍是发了什么病,想走近些看清楚,却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过头,看到了紧锁眉头的林微明,他张了张嘴,却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圈套。”
脚下的地面猝然崩塌。
第18章
姜陟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满目的黑色。
林微明已不在身边,王籍也不知去向,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独留下了他一人。
寂静无声的环境让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让他有些反胃。
他伸手想去摸口袋里的照明符,却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今天穿的那件。
他原本穿了一件卫衣,这会突然就变成了一件带拉链的外套,材质摸起来似乎是运动服的料子。他胡乱地上下都摸了摸,在左胸的位置摸到了一块圆形的刺绣。
他低头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鬓边有发丝轻轻扫过。他下意识捋了捋,发现原本只有半指长的头发竟莫名变长了许多。他又往下,摸到眉骨,鼻骨,再到下巴,越摸越觉得陌生。
这不是自己的脸。
可还没等他摸出点什么来,就忽然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低沉可怖的嘶吼。
眼前的景象倏忽间变得明晰起来,大片的暗色在眼前消散,他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开裂的石碑,裂口处正在不断地涌出大团大团黑色的雾气。
是他在梦中看见过的石碑。
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明明看不清楚那是谁,却无法控制地抓起那个人的手,朝和石碑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不断的有碎石从顶上落下,砸在他的身上,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带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拼命地跑着。
忽然间,脚下从平地变成了台阶,他往上跑了几步,不慎踩空,整个人就摔倒在了台阶上,身子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
那个模糊的人影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姜陟用力地抬头,眼前却仿佛蓄了一团水汽,他怎么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巨大的坍塌声从身后传来,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摇晃,一股没来由的慌乱突然溢满了他的胸口。
人影松开了手。
他从台阶上滚落,滚进身后崩塌的乱石旋涡之中,纷乱落下的石块砸上他的躯体,将他飞速的掩埋。
他最后记得的,是那个人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的背影。
姜陟又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痛感还留存在他的身体上,他四处摸了摸,却没有摸到任何的伤口。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在危急关头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抛弃堕入深渊的巨大悲恸已然超越了身体上的痛觉,他的心口仿佛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了一遍,只留下一堆鲜血淋漓的碎肉。
他意识到,这是杨煦的记忆。
忽然,又是一阵嘶吼,他重新看见了那块石碑。
再一次,他拉起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奔逃,然后在台阶上滚落。
睁开眼睛,还是黑暗。
这一次,姜陟可以断定,这是用杨煦的记忆构筑成的幻境,通过不断重复杨煦死前的发生的事情,以达到困住他的目的。
所以第三次的时候,姜陟尝试做出改变。
因为幻境会强行操控他的行为动作,所以这种改变十分艰难。
他试图在踏上台阶之后分出精力留意脚下,可他分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根本没有踩空,但还是摔倒在了台阶上,最终依旧滚进了坍塌的碎石之中。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无论他如何挣扎,他似乎完全跳不出幻境的既定程序。
而被背叛的痛苦和被抛弃的无助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似乎是层层累积的,那是一种不断叠加在精神上的沉痛创伤。
那些纷乱落下的碎石,仿佛已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反复地砸在他的心神之上,伤口来不及愈合,就在一遍遍的伤害中不断地深入扩大。
饶是姜陟,在经历过姜氏特有的家族训练和七年前事情的洗礼之后,也实在很难吞咽消化这种痛彻心扉的情绪,身体和精神上的倦怠感在不断折磨他的头脑,甚至让他险些无法思考。
第十三次倒在台阶上的时候,他没有抬头,他已经无心去看拉住自己的那个模糊的人影了,只能靠仅有的那一点专注力艰难地盘算着下一次的循环该用什么办法来尝试破局。
可当他的眼神无心地扫过眼前的石阶时,却看见了他正对着的石头台面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
他用自己没被拉住的手比了一下,很像是他某次摔倒挣扎时尝试扣住石板时指甲留下的痕迹。
再次滚落时,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计划。
姜陟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块有些尖锐的石头。
那是他在上一次轮回的时候,趁乱摸到的一块石头,居然真的没有消失。
幻境中的万事万物,说白了其实都是用灵力塑造的。顶级的幻术高手,灵力的聚合和分散已然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特别是这种循环往复的幻境,东西看似还是之前的东西,但其实已经被重新构筑了一遍。
是绝对不会出现上一轮的痕迹留在这一轮的东西上的。
在看到那个刮痕之后。他意识到,这个幻境的铺设并没有他一开始觉得的那么严谨精妙。构筑者似乎将更多的灵力耗费在了崩解入局之人的心理之上,每一轮的滚落都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感。
也因此,用来塑造实体的灵力相对较少,才会让姜陟找到了这个漏洞。
而在此前多次被石头砸死的时候他发现,这里的石块要比寻常的石块坚硬许多。
又一次摔在石阶上,他拿出了那块石头,用尽了全身气力砸在眼前的石面之上,青石板也很硬,他只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但这个浅坑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希望。
于是他不断地重复奔跑,不断地砸向那一点,不断地抵抗精神上的侵蚀,不断地滚落,不断地被石头掩埋......
终于,在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他眼前的那块台阶面上,真的被他砸出了一个勉强用手指扣住的小坑。
人影松开他的手的时候,他用力地扣住那个地方,全身的重量只集中在两指之上,只觉得一阵剧痛,指甲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的拉拽,大约已经被从皮肉上撕扯了开来。
他攀住那一点,没有再次滚落下去,有了着力点之后,他依仗着自己还算没有荒废的核心,艰难地站了起来。
踩着即将完全塌陷的台阶,他朝头顶的洞口冲去。
预示着成功的洞口已近在眼前,只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刚刚的自救行为到底是耗费了时间,他没有快过身后迅猛袭来的崩塌,终究还是只差一步,他脚下的石阶完全碎裂。
他朝下坠去。
忽然从那洞口里,伸出了一只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姜陟抬起头,眼前的迷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他看见了洞口之上,林微明的脸。
刹那间,整个幻境蓦然崩解,姜陟又重新变回了自己,身后无数的石头遁入黑暗,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洞口。
洞口之上,是伸手拉出姜陟的林微明。
洞口之下,是被林微明拉住的姜陟。
林微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常紧绷的状态。身上的风衣外套不知道去了哪里,黑色的内搭沾染了不少灰尘。他眉头深锁,眼尾的那一点薄红又变成那种浓郁得几欲要滴出血来的殷红色,黝暗的眸子里竟闪烁着几缕奇异的火光。
他低头看到了姜陟手指上的血迹,气息愈发沉郁。
手往上一用力,姜陟就被他拉了上去,拉进了怀里。
然而,看似是出口的洞口外其实什么都没有。姜陟扑进林微明的怀中,林微明的身子被连带着往后仰去,他们再一次在黑暗中坠落。
姜陟一声惊呼,但林微明却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抱紧了身上的人,两只臂膀紧紧地圈在姜陟的腰上,力气大的好似想要把人揉碎在心口。
他温热的气息落在了姜陟的耳边,在不断的下落中,姜陟模模糊糊地听到,他有如梦呓般的呢喃:
“你不会死的。”
他们相拥着,如一对共死的交颈鸳鸯般,坠入深渊。
姜陟又一次睁开眼睛,眼前所见却不是熟悉的黑暗,他看见了天边将落未落的残阳,看见了大片干瘪枯死的树杈,看见了高至小腿的杂乱参差的野草。
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地上,呈喷射状地泼洒着大片大片红色的,尚未凝固的鲜血,仿若在这了无生机的枯黄风景画中,倒入了大量新鲜的刺目的红色颜料,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这片寂寥中更添了几分杀意。
姜陟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只一眼,他就已经记起,这是七年前的封印秘境。
他在这秘境之中杀死了自己的心魔,剜出了身上的剑骨,修补了残缺的封印。
然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姜时”这个人。
这是第二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