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 第18章

作者:苔邺 标签: 玄幻灵异

他伸出手来,发现衣服还是自己的衣服,脸也是自己的脸。可这并不是自己的记忆,因为这个时候,他经“死”了,连“尸体”也已经被人带走。

他转过身去,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最大的那团血迹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十分眼熟的白色的衫子,从后面看去,身量并不清瘦,但在这片枯败的背景之下,仿若肃杀天地里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未见其人,便可闻悲意。

他走近了些,忽然认出了这人身上的这件衣服。

这是七年前他在进入封印秘境前最后一次见到林微明时他穿的那件白衣。

那里站着的,是七年前的林微明。

这似乎是林微明的记忆。

第一层幻境被打破,大约是设局者料到了这点,第二层幻境抓取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记忆,这种幻境以当事人为眼,往往会通过最沉重深痛的记忆将人囿于其中,更难挣脱。

他走到那人身边,想出声叫他,却发现他面前那一大滩血迹里,似乎是掉进去了什么东西,溅起了一个一个小小的血花。

他模模糊糊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犹疑不定地伸过头来去看林微明的脸。

他看见——

林微明在哭。

第19章

林微明哭的时候很安静,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有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不断地滚落出来,流下脸颊,或顺着颈项落入衣领,或从下巴上直接滴进面前的血泊之中。

这是姜陟第一次看到林微明哭。

他似乎从来都是淡然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他实在不应该在这里,在他的“葬身地”,他的“坟场”,独自垂泪。

姜陟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些都是假的,这只是这个幻境为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一段虚像,林微明不会这样。

可眼前人又哭得实在是令人动容。

林微明常年仿若凝蓄着霜雪的眉眼,现下看来,好像生平第一次沾染上了几分人气。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沾湿了浓密纤长的眼睫,一双杏眸如同从水中捞出的一般,剔透有如世间难寻的冰种宝玉。明明是伤心的,可红了一圈的眼眶却衬得那张脸愈发的浓艳旖旎,摄人心魄。

姜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手,想去擦他那如断线珍珠般落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很烫,烫得姜陟心惊,好似是从胸腔肺腑中涌出来的血泪,每一粒都带着源自于身体深处的炽热温度。

指尖触碰上去的那一瞬间的感知,才终于让姜陟相信,眼前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所谓的幻象,林微明在这个幻境中,变成了七年前的样子。

这是他的记忆。

七年前的林微明,竟然在他离开后,也进入了封印秘境。

姜陟为他拭去几滴泪水,尝试叫了他几声,但眼前的林微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对周围的事物毫无感知。

这样的林微明,终于脱去他那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外壳,露出了一星点他从未向外人展示过的彷徨的脆弱。

这个样子实在太陌生,陌生得的姜陟都不敢贸然去唤醒他。

可林微明为什么会哭呢?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姜陟陷入假死状态,被老板带走,后面的事情他自然一概不知。

而秘境之外,他的命牌魂光寂灭,本命剑回归万剑阁,姜家姜时的“死去”板上钉钉。

他偶尔也会想,他的“死讯”传来时,有没有人为他伤心,有没有人尝试给他收尸,有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那么一丝的惋惜。

也许大多数人对他的评述,只有轻飘飘的“活该”两个字。

他好像没有想过林微明会怎么样。

也许是想过的,想他的身边从此再无一个如他般扰人的同窗,想他在天师署的名额一事上再无竞争对手,想他作为此后最耀眼夺目的天之骄子前途道路光辉灿烂。

日子久了之后,姜陟其实连最后一丝的嫉妒都很少有了,他们相隔太远,去艳羡一个再也无法触及的人是一件累人且无用的事情,他们此生应该注定不再相见。

可他还是见到了林微明,甚至见到了七年前他为他落下的这一场无声的泪。

林微明对于姜陟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是追逐了十余年的目标?是催促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比照?是誓要压过一头的宿敌?

还是......朋友?

天师世家本就内卷成风,姜家的亲传弟子选拔更是传统且严苛,姜陟的母亲自小不在身边,父亲是个入赘的外姓人,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他只能靠自己。老派世家唯结果论,所以他付出比旁人多千倍万倍的努力,都是为了最后绽放光芒那一刻。

而他所经历的所有风霜雪雨,所受到的无数伤痕磋磨,都只能在独处时一人默默舔舐,没有人在乎。

后来,他遇到了林微明。

林微明其实是第一个看到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的人。

进入天师学院的入学试炼前,姜陟和林微明已有一年半未见。这场试炼里,姜陟时铁了心地要压过林微明一头去,所以那一年半,他几乎是拼了命地修炼精进,废寝忘食,夙夜不怠,在姜家的练功房闭关了将近大半年。

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他其实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姜家这一辈的首席,他的所有精进都似乎地理所当然的。

在那场入学试炼里,他对上了林微明,一场斗法也算是打了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最后,他们二人俱已力竭,他收了劲,就全然不顾形象地仰面瘫倒在地,林微明撑着剑半跪在他身侧。他看不见林微明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从旁边幽幽传来的声音。

“你,很努力。”

他是第一个对他说这种话的人。

姜陟想,原来他一直以来想听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他转过头,想去看林微明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但那人这时却已经站了起来,一身碧色的道服在穿林而过的熏风中飘飘扬扬,手中长剑的反光落在他的眼中,晃得他眼底滚烫。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就去看林微明的剑,只一眼便被陡然吓了一跳。

林微明悬在身侧的右手竟不知何时开始血肉消融,徒留下一段森森白骨,那把名叫“鱼渊”的长剑被抓在只剩下骨头的手中,寒光与惨白交织,看的人不由一阵胆寒。

幻境到了第二层,不仅抓取了林微明的记忆让他囿困于过去之中,还改变了攻击他们的方式,从心理上的瓦解直接变成了肉体上的消弭。

林微明的精神海大约是受到了什么创伤,过于沉浸在幻境之中让人的身体无法再抵抗这种侵蚀所以身体上的消融迹象来得十分迅速。如果姜陟也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会变得和林微明一样。

他连忙抓住林微明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试图用这种外力的方式来唤醒他,但林微明的眼神一直都只集中于虚空中一点,怎么晃都没有反应。

姜陟见识过这种幻术,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大足够震动人心的刺激才有可能将林微明唤醒。

而这个所谓的刺激,姜陟看着林微明满面的泪水,他大概猜到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他的思绪格外清明。

他想,只一次,就这一次,为了林微明,他只回头这一次。

姜陟心下一横,伸手就拔出了林微明的剑。他反手握剑,没有丝毫犹豫地在后腰处一划,剑锋刺入皮肤,疼得他一下子咬住了自己嘴唇。

后腰上的易容符上被划出了一道一掌宽的伤口。

老板当初在他身上刺下这个易容符的时候,为了万无一失,还在上面覆盖了一个快速愈合的法咒。

为了防止伤口愈合,他伸手就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按进了伤口之中,咒术受到阻碍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愈合的进程被硬生生止住。

他已经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脸上能感觉到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是易容符破坏后,他的面容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姜陟用另一只手掐住林微明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扭到了自己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对他说道:

“林微明,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痛得冷汗都出来了,掐住林微明的手也下意识地用了点力,他冷白色的皮肤上出现了几道鲜明的红色指痕。

或许是被掐得难受,又或许姜陟的这个“刺激”真的起了作用,林微明原本空虚的眼神竟真的在逐渐聚焦,最终落在了姜陟的脸上。

他看见姜陟的那一刻,原本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眼睛在刹那间仿佛被点亮了一般,顿时便燃起了明明灭灭的火光。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似是不敢确认,又似是想要确认。他颤抖地摸上姜陟的脸,从上到下,将姜陟的五官一点一点地描摹了一遍,宛如要将眼前所见尽数刻入脑海之中。

他撤回了手,又好似害怕他突然消失般伸头过来,额头相抵,真的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眼前人的温度,才终于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姜陟看见,又有一颗泪珠,却和之前全然不一样的泪珠从他的面颊滚落。

“是你。”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哭泣而变得低沉喑哑,甚至还带着克制不住的颤音。

他从过往记忆里彻底挣脱的那一刹那,幻境如同玻璃般被蓦然打碎,碎片散开,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间体育器材室内。

姜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放下了按在后腰的手,脸上又是一阵发热,伤口在愈合咒的作用下恢复如初,他的易容符重新生效了。

他连忙松开了抓住林微明的手,从他的身前撤开了两步。

幻境的第一层被打破后,虽然攻击性更强,但实际灵力却早已耗费大半,当作为记忆提取主体的林微明彻底清醒过来,幻境无法得到支撑也就随之崩塌。

林微明沉默地看着他恢复了之前的样貌,也没有说什么,他被幻境强行抽取了不少精神力之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许多。他那难得一见的脆弱在他们离开幻境时仿佛已经完全从他的身体上彻底剥离出去了,身形样貌也重新变回了七年后的样子。

除了微红的眼睛和眼角干涸的泪迹,他又重新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林微明。

他们两人在寂静的器材室里相顾无言,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幻境中完全挣脱出来,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姜陟看着林微明,心里模模糊糊似乎有个猜想,却怎么也抓不住。林微明对他,或许和自己对他并不一样,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也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个,最起码还算是朋友的。

他必须承认,他一颗颗滚烫的为他而落的泪珠,他大约永远也无法忘记。

然而这短暂的沉寂被突然袭来的一道灵力打破,余光中有白光闪过,林微明虽有些力尽,但动作还是很快。一个闪身就挡在了姜陟身前,左手拈诀,那白光撞上一片碧色的光幕,便骤然消失在他们眼前。

器材室敞开的大门外,黑暗之中忽然缓缓浮现出了一道阴影。

“噼啪”一声,来人的手心燃起了一团幽幽的白色火焰,火光四散中,他的面容终于变得清晰。

杨煦,姜陟梦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个杨煦,踩着器材室多年累积的厚厚灰尘,走了进来。

第20章

杨煦在门边站定,眼神越过姜陟和林微明,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神志还不是十分清明的王籍。

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周身的气息陡然就变得凛冽了起来。

“果然是你们。”他说。

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可不容姜陟细想,杨煦就猝然按灭了掌心那唯一的光源。

整个器材室在倏忽间陷入了一片沉寂的暗色。

姜陟心道不好,连忙朝旁边退去,可他虽然动作已经比常人快出很多,但到底是敌不过有修为在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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