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他看见了很多东西,大多都杂乱无章,像是他自己的记忆,却又隐隐透着陌生。
他看见了他五岁前住过的那间老房子,寂静无人的夜里,他独自坐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数着窗外那树枝上的花,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看见有人将他推入黑漆漆的树林,他疯狂地奔跑,在无数看不清面目的怪物手下死里逃生,终于找到了出口,迎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一个掌掴。
他看见封印秘境的枯黄景色中的大片艳色,他倒在血泊之中,仰面看着眼前雾蒙蒙的天空,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些都是自己的血。
他看见熊熊大火之中,林微明的一双眼睛明明灭灭,却炽热地仿佛要烫进他的心里。他离得很近,呼出的热气和他交缠在一起,竟比那火焰还要热上几分。
“你欠我的。”他说,“你不能死。”
沉稳内敛的声音如凭空飞来的一把利刃割开了他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的迷雾,他竟从那种昏沉之中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强行压下身体上强烈的痛楚,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不远处的褚歧,这抽魂术看来也需要施术者耗费巨大的精力,褚歧站在一边,胸前的手势不断变换,眼睛极为专注地看着前方。
他没有被束缚住的右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褚歧看不见的地方摸到了自己的腰侧,他在礁石滩上设下陷阱之前,就把那个小口袋里的东西分散地藏在了身上各处,褚歧抓了他之后应该会搜身,也不知搜到了这个东西没有,这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艰难地摸了一阵,忽然眼中一亮,竟真的没有被搜走。
他摸出那颗米粒大小的丹药,用大拇指和中指捻着,轻轻往上一弹。
本就不大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了一大团浓重的烟雾,再加上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气口,烟雾根本来不及散去,顷刻之间就弥漫得到处都是,能见度不足半米。
褚歧一惊,但也没放下胸前的手印,还想继续施展抽魂术,但这浓雾实在蹊跷,他灵力竟如同被人生生掐断了一半,只在指尖闪了两下,就再也使不出来了。
雾气起来的瞬间,似乎对那手铐也有克制作用,姜陟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回来了大半,便猛地起身,果断又迅速地掰断了自己的手指,挣脱了手铐,然后凭着刚才的记忆对着褚歧的方位一拳就砸了上去。
褚歧还在试图重新操控自己的灵力,对他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防备,直接就被打在了下巴上,接连往后退了几步。
再反应过来抵挡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他本身起步晚基础不牢,后来还走捷径直接去修炼了禁术,现在又用不了灵力,只靠体术,哪里比得过姜陟。
姜陟只用了两拳就把他直接打倒在地,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胸口,攥着他的领子。
但这两拳实际是他几乎拼尽了力气使出的,他这会全身都处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抽魂术进行了一半导致他的心神十分不稳定,眼睛发花,看什么东西都摇摇晃晃。
褚歧被他压在地上,眼角崩裂,下巴几乎错位,形容狼狈中竟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来。
“你最好,杀了我。”
姜陟没有回答,攥着他的领子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沉默了几秒,突然低声道:
“想当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个人?”
“你做梦。”
他再次抬手,用他仅剩的那点力气,全力地砸向了褚歧的太阳xue ,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
等到他勉强起身的时候,已经完全快要支撑不住,因为打晕了褚歧而松懈下来的脑子几乎糊成了一团,只能跌跌撞撞地摸上墙靠着,才不至于跌倒。
忽然之间,那扇关着的铁门外响起了巨大的撞门声,只撞了两下,看似十分坚硬牢固的铁门已然变形。
像是有什么怪物在想拼命想从外面进来,大概只有怪物才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
姜陟慢慢往后挪了挪。
第三次撞击比之前的两次更加来势汹汹,随着“砰”的一声,铁门包括铁门周围的墙壁,竟一起轰然倒塌。
大片的灰尘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姜陟下意识地偏过头。
声音渐止的时候,他再次转过头来,隔着缭乱的灰尘和烟雾——
他看见了,身前的,林微明。
第37章
林微明的状态看起来比姜陟要好一些,但并没有好到哪去。
也不知刚刚是经历了什么,他的发丝凌乱,大约是出了很多汗,有几缕直接就贴在了额头上,灰尘铺天盖地落下,沾染得他那张常年冷白色的脸都黑了几分。
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上衣几乎已经变成了几块勉强拼接的碎布,完全包裹不住里面看着瘦削却实际十分精壮的身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已经愈合了的伤疤。
下半身的裤子上,裤脚以下的位置几乎被鲜血浸透,颜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性洒落上去的。甚至他的脚下,一双鞋子站的地方,就是一处汇聚的血泊。
鲜血从走廊深处不知什么地方绵延而来,但姜陟除了林微明,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从破碎的洞口,他认出,他又回到疗养院的楼里,可不知为何,这里寂静一片,听不到一丝的人声。
只有满地的血迹。
好像这栋楼里,除了被他砸晕的褚歧,就只剩下了他和林微明两个人。
时光仿佛在这里重叠,他在青砀山枝叶萧萧的树林间一身狼狈地仰头观他,在子畴路黄纸纷飞的房间里神魂动荡地抬眸望他,又在此刻,在疗养院破碎的墙壁之后,满身鲜血地再一次看见了他。
似乎他们俩每一次的相遇重逢,都实在称不上美好。
姜陟勉力撑着愈来愈沉的脑袋去看林微明的脸,终于在一片晃晃悠悠的重影之中,看见了一双赤红的,仿佛被血色侵蚀的眼睛。
姜陟看人的时候,最先注意的一定是对方的眼睛,这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养成的习惯。
林微明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
漂亮的,精致的,不然纤尘的,冷漠无情的,读不懂的......
姜陟看过太多次他的眼睛,甚至也见到了他情绪激动时比往常红得更加浓艳的眼尾,但从未见过眼前这样,怆然的,悲愤的,俨如两团可以一直烧进他心里的熊熊烈火,烫的他的灵魂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其实脑子里因为疼痛和失血已经一片空白,但他想,他应该要说点什么。
到底是连一个音节都没说出口,撑到现在显然已经是到了极限,他的喉头一腥,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吐出来,视野之中恍然出现了大片黑色的斑块。他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向前栽去。
预想的撞击并没有到来,他栽倒的瞬间就被人托起,带进了怀中。
可姜陟此时已经无力去看了,他实在是太冷太累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叫,应该是在叫他吧,他实在是听不清。他还感觉到,似乎有人想扒开他的嘴,但他因为疼痛牙关死死地咬着,怎么也不肯放松下来。
那人见状便撤了手,好一会都没什么动静,就在姜陟快要陷入更深的昏迷时,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然后就有人握着他的手向前带去。
他在昏沉之中隐约听到了一道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常年修炼的人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即便已经做了七年的普通人,姜陟的耳朵还是十分精准地分辨出来了。
他陡然一惊,竟又强打起了几分精神,睁开眼睛去看眼前的景象。
林微明不知何时已跪坐在了他的面前,姜陟倒在他的怀里,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被他攥在手心里,而刚刚被塞入的那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居然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已然是没入了林微明的腹腔。
伤口流出的血液在他白皙的肤色上显得更加鲜红刺目,甚至有几滴顺着匕首流下,落在了姜陟的指尖之上。
姜陟被那红色刺激得又醒了几分,慌忙想收手,却被林微明死死抓住,利刃被连带着又往他的身体里进了半寸。
他急地开口,放松了要紧的牙关,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掐住下巴,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那东西一碰到他的舌头,就化成一滩泛着苦涩中药气味的液体,他皱着眉想吐出去,却被人按着嘴巴强行咽了下去。
只一会儿,他就感觉丹田处传来一阵暖意,身体上的痛楚也随之缓解了不少,他终于有力气吐出一直闷在胸口的那一口浊气,从林微明的怀里缓缓抬起头来。
林微明也在低头看他,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忽然伸头过来,像当时在幻境中那样,和姜陟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鼻尖缠绕,目光灼热地像是要把眼前人整个吞进腹里。
他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上姜陟的脑后,然后又顺着摸到了耳朵,最后落在了他的脖子上,按着他的脉搏,似乎是在感受它的跳动。
姜陟看见他张开嘴,声音平缓中带着一种从未听过的缱绻。
“如果非要说我从七年前的事情里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绝不能让你再死在我的前面。”
“姜时。”
时隔七年,他再一起叫起了姜陟当初的名字,陌生得好似第一次的相遇。
林微明的手掌轻轻收紧,他的力道并不大,不至于让姜陟觉得难受,却会让人恍然产生一种生死都悬于他手的错觉。
“即便是死,你也得和我,死在一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仿佛一句他势必会让它实现的谶语,他想要把它刻进姜陟的身体里。
“你每闭上一次眼睛,这把匕首便会往我的身体里进上一分。”
“你不肯顾惜自己的性命,那就让这世上再多一个因你而死的人吧。”
他说着这话,嘴角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来,也不知是笑姜陟,还是笑自己。
姜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微明,就好像是一直长在阳光最盛处的一朵花,芬芳耀眼,却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就破碎成一片一片,然后落在了他的肩上。
林微明看了他一会,似乎是在确定他不会再像刚才一样昏过去后,忽地就垂下了眼,一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就这这样藏在了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之后。
他小心翼翼地摸上姜陟因为受伤而扭曲的左手,避开了他的伤处,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腕,拇指在他的脉搏上一下一下地缓缓摩挲。
“那日你进了封印秘境之后,我守在外面,等了你三天。”
林微明的声音已经不似刚才的沉稳有力,反而透着一种难以克制的轻微颤抖。
“我以为,我一定能等到你出来,就像这此前十多年一样,我总会等到你转身,看到我。”
“可是你没有,你再也没有从那道裂隙里面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出来呢?”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埋进了姜陟的颈侧,像是漂泊无依的人终于找到了那一个独属于他的依靠。
“你是不是怨我,恨我,所以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留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呢?”
他从姜陟的颈窝抬起头来,眼里的赤红已逐渐消退,变成了一种透着哀婉伤感意味的浅红色,显得他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质问,反倒像是充满自责的叹息,莫名就惹人怜爱。
“那日在酒店,你看见了我身上的伤疤,很丑吗?”
“我是故意让你看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伤疤是如何来的?”
姜陟却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林微明为何会在这里说起这些话来,也不知道林微明为何要突然提起自己的伤疤。
他总觉得,他不能问下去。
林微明笑了一下,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反应,也不再等他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走了之后,我找遍身边所有的东西,竟然找不出一件和你有关的。不应该是这样,你我之间,不能因为你离开了,就这样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于是,我对自己用了'搜魂'。”
他牵引着姜陟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松开了匕首,摸上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抚过那些几乎布满他身体的一道道粗糙的疤痕。
“你和我从小到大对战了无数次,比试之中被伤到也在所难免,只是那些伤口,用了药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可惜。”
“所以,我比照着自己的记忆,把那些你曾经留下的伤口一刀一刀地复刻了出来,没有用药,而是让它们自然愈合,留下这些永远也消失不了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