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这位爷,楼里姑娘这样多,除了笙离,您寻哪个我都能给您说出喜好来。”伙计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忙道,“若是喜欢听曲,那翠青姑娘也称得上琵琶大家了。她时常也喜欢来我们这儿买些银器——”
“打个银铃铛吧。”似是不堪其扰,杨心问随口道,“就——”
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
半卷的袄棉门帘外来了人,杨心问坐在柜上,一手托着腮,冲那掀帘而进的人抬了抬下巴:“打个跟他身上一样的。”
陈安道合了伞,打帘而进,面上被风吹得鼻尖眼角通红。刚一进来,就见一人一幅劫匪作派地坐在柜上,微微一愣,许久才道:“可是杨二小兄弟?”
“是我。”杨心问翘着脚,高高在上,“仙师来迟了。”
第120章 翠青
陈安道将伞放在了一旁, 拱手致歉。他今日没穿那招摇过市的家主袍,老老实实着了青衫常服,外笼狐裘。白狐毛衬得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薄红愈艳, 鼻尖眼底都似揉了胭脂。
杨心问瞧过去,心道此人难得有些活人气,嘴上却说:“陈仙师穿成这样, 不像是要喝花酒的, 倒像是要去筵经的。”
他跳下柜来, 负手身后, 大爷样的迈步而来。一旁的小二听见“仙师”立马不作声,退到了一边,不敢乱瞧乱看。
陈安道应道:“在下对这些确实知之甚少, 不如杨小兄弟这般老道。”
杨心问又走近了些, 低声道:“你这样进去,长了眼的都能看得出你并非花间客,你要如何盘查,如何寻妖啊?”
“那依杨兄弟来看, 在下应当如何?”陈安道像是一点看不出来他在没事找事,好脾气道, “便是眼下再回去, 怕也是来不及了。”
这彻夜的雪下得没完没了, 虽已渐小, 但不见停, 路已经很不好走了。
杨心问装模作样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随后叹气道:“没办法, 既然这着装不行, 便要看仙师的戏演得如何了。”
“这样, 你我二人扮作一对兄弟,今日是我这个浪荡哥哥头回带弟弟去长长见识,你此前莫说青楼,便是外家女子都没怎么见过,瞧着愣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陈安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样瞧我?”
“若要作兄弟,那你我二人模样上应当有些相似之处。”陈安道说,“只是小兄弟迄今未曾取下过斗笠,在下还不曾一睹尊容。一会儿去那蕊合楼,也要这般打扮吗?”
杨心问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错,就这副打扮,我相貌丑陋,当提灯士便是看中这当差时还能戴斗笠,这辈子不打算让旁人看见我的一张丑脸。”
他一副你信就信,不信拉倒的样子,倒显出些格外的敞亮来。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早就对他起疑了,可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动手就不动手,正好方便他行事,邵长泽的梦迄今连“魇”都算不上,那两具尸体根本没吓到那位尚书大人,让他在梦见辗转反侧的另有隐情。
此间秩序井然,他没办法变换外貌,尚书身边又人多眼杂,不利用这陈安道的幻象,他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至于旁的,他头疼得厉害,反正不过做梦,没必要去想这许多。
陈安道还未回答,他站累了,便干脆席地一坐,还顺势躺了下去,半死不活道:“仙师慢慢琢磨,等楼里的邪修再杀两个人也不迟。”
陈安道垂眼看他,须臾道:“……兄长,地上寒凉,快些起来吧。”
杨心问心道,这地板才哪儿到哪儿,不如师兄你眼神那般冷得直掉冰渣。
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来,伸手一揽陈安道的肩,哥俩好地往外带。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对那缩在角落的伙计指了指陈安道腰间的柩铃。
“喏,就打个跟这一样的。”
而后又不给定金又不留姓名,转身便走了。
“杨兄弟要打铃铛?”
杨心问抬了抬下巴:“叫我什么?”
“……兄长要打铃铛?”
“不错。”
两人已经穿过了雪间两步路,踏上了蕊合楼的前阶,一阵暖意和脂粉气已扑面而来。
杨心问方才还显出些佝偻的身板仰了起来,从狗腿小人眨眼成了油腻嫖客,冲着向他们迎来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笑道:“来个文雅点的,陪我哥俩在堂前听曲喝酒。”
“既是要听曲,还需懂些音律的作陪,才不扫兴。”一唇角带痣,满脸笑相的粉纱女子正摇着扇,指着人去接陈安道身上的狐裘和他头上的斗笠,“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
杨心问抓着自己的斗笠,不让碰,随即眼一转,认出这女子就是上次听到“邵”字便大惊失色的那位,点头道:“笙离姑娘眼下正在堂前奏乐,怕是不方便。那不知翠青姑娘可得空啊?”
那粉纱女子一点扇,娇笑道:“公子好深的学问,这二位姑娘的琵琶,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且落座吧,我这就去喊翠青姑娘——小芠,去引客官落座。”
一旁的陈安道婉拒了帮他拿披风的小芠。
或许是看他生得好,小芠松松地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往怀里带,还要凑近上来细看,说:“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楼里?”
陈安道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想要把手给抽回来。
他一副好乖巧的样子,谁看了都会想逗他害臊。可此人实则一点害羞就要红脸红耳尖的,杨心问扫了眼,便捉到了对冷白的耳,还没有外头的风吹得红。
嘿,杨心问心下一哂,忒能演。
二人被小芠引到了二楼,正对着台上那笙离的位置。杨心问眼见着那小芠都快挂在陈安道身上了,便让小芠去弄点热水来。
“哎呀。”小芠不很情愿,“我便只能陪公子这点时间,一会儿翠青姐姐来,我便要走了。”
她说着跺跺脚,将陈安道的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叫陈安道拂袖躲了。
她眼里瞳孔一竖,面容似有刹那的扭曲。
可也不过一刻,接着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还要再往上靠,杨心问却先一步揽着陈安道的腰后退一步。
“家弟面薄。”杨心问隔着纱,轻笑道,“我好容易带他来长长见识,你不要把他臊得跑走了。”
他这话是与小芠说的,可离陈安道更近,近得像是在他耳边说话。陈安道打了个颤,耳廓连着耳根迅速掐红,血味儿似是能透着皮肤涌上来。
杨心问和小芠同时舔了舔微尖的犬齿。
似是嗅到了什么异状,小芠不动了,只提起了那茶壶,小跑离开了。
陈安道低头看向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推了下,示意他松开:“人已走了。”
“人?”杨心问松了手,嗤笑道,“就差没被激出尾巴和耳朵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似人的妖物。”陈安道说,“这楼里却有这么多。”
杨心问倚着二楼的围栏,坐在扶手上向下看,将整个蕊合楼的大堂尽收眼底:“生灵堕化成魔,人成魔修,兽成魔兽,没听说哪路魔兽能再成人形的,简直就跟话本子里修炼成人形的妖一样。”
他一条腿收了起来,一条腿则在悬空晃着。晃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陈安道回话,转头看去,发现陈安道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亲弟弟诶。”杨心问嬉笑道,“这么瞧着哥哥我作甚?”
陈安道移开了视线:“世上没有这样轻易便能成人的方法。”
杨心问嘴角的笑意淡了。
浮图岭的消息他还算通畅,李正德年初开始便频频闭关确有其事。
三元醮时日已近,唯独这件事他知道无首猴没有说谎。
陈安道等不了他多久了。
真正的陈安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压上三元醮,杨心问扫了眼面前这个——哪怕是迄今为止最真的,那也不过是一个记忆的虚影。
隔间里一时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便听一串轻盈的脚步徐来。
珠帘微动,一杆长烟挑起了帘来,而后便见一簇彩翎探进,颤动犹似在鸟雀身上,实则是四仰八叉地辍在女子头上。那女子赤足抱琵琶,含笑探身进来,花瓣唇妆轻抿,眉间朱砂一点,彩衫披帛,身形娇小灵动,甫一进来,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女子翠青,见过二位公子”。
进来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春意。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二位公子如何称呼?”翠青抱着琵琶,指尖捻着镶金铜烟杆,一举一动都叫人想起了林间翻飞的小鸟,倒是跟笙离很不一样。
“杨二公子。”杨心问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陈安道,“杨小公子。”
“二位公子是兄弟?”
“如假包换。”
翠青便笑,笑得花枝乱颤:“小公子生得这样好看,二公子必定也是一表人才。我最喜欢的便是生得好看的男人,若二公子也生得美,今夜我陪二位,可以分文不取。”
“诶呀。”杨心问惋惜道,“这可就不巧了,我生得面目狰狞,连斗笠都不能取,生怕吓坏了人。”
翠青似是更惋惜:“怎会这样?有这般的血亲,哪儿能生得丑呢,莫不是在哪里伤到了脸?”
杨心问便答:“确实是伤到了。”
翠青气愤道:“是哪个黑心肝的坏了公子的面容?”
“唉,惭愧。”杨心问按着陈安道的肩,煞有介事道,“彼时年少不经事,被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我这宝贝弟弟死了。”
翠青伸长脖子,不解道:“那怎会伤到公子的脸?”
杨心问一手按着肩,一手去摸那半披肩的长发。
陈安道似有所感,眉眼压了下来,是要起身避开的前兆。
他看出来了,于是蛮不讲理地生出些怨怼,将手下的发划出一缕来,在指尖转圈,细细密密地缠在自己的手上,接着说:“我那时爱他爱得要死,于是发了疯,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
第121章 反水
手掌下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那肩膀的主人像是被他的话刺了一下,浑身紧绷了起来。
翠青闻言轻轻“啊”了一声,随后捂着朱唇, 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看着。
半晌却是歪了脑袋,问道:“如今公子虽失而复得,却伤了脸, 心中是悲多一些, 还是喜多一些?”
杨心问抽开了手, 那一圈圈的青丝便从他手中滑落, 了无痕迹地落回了陈安道的肩上。
“自然是悲多一些。”杨心问嘴角噙笑,“我与他分开了这些时日,便是再手足情深, 也是会淡的。”
翠青垂泪:“世上但凡美丽的事物为何总是这般易逝去。”
说着便起了兴, 放下了手上的烟管,怀抱琵琶,轻轻拨弄了起来。
和楼下那笙离莫名激越铿锵的乐声不同,翠青怀里的琵琶是真正的“靡靡之音”, 带着哀怨,放纵, 以及意兴阑珊。
恍惚间这声色犬马之地, 仿佛横陈着一具具艳尸, 艳尸里又开出花来, 花香四溢, 诱捕着闻香而来的人。
杨心问和着拍子点桌, 隐约间竟有了些困意。他掀起眼皮儿去看一旁的陈安道, 只见对方也单手支颐, 呼吸平稳, 似是已睡了过去。
“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一曲未毕,怎么都犯起了困?”翠青手下重了些,一边弹一边说道,“若是要睡,便该寻个客栈去睡,来蕊合楼做什么呢?”
“……姑娘曲艺高超。”陈安道坐直了些,挣扎着张开了眼,“有助眠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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