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而唐轩意……”陈安道顿了顿,半晌摇头道,“他最敬仰又信任的不是当主事的父亲,也不是他宽和温婉的母亲。”
一滴冷汗顺着唐鸾额角流下,他浑身冷得发抖,或许是因为方才端枪端了太久,两日前的肩伤似在此时发作了。
那日伤他肩膀的人,此时又坐在他面前,言为刀,辞为刃。
“而是在千机营掌兵,官拜参将,当朝太子手下第一能人的叔叔。”
陈安道一字一句道:“唐大人,捅向那双对你信任至极的眼时,手感可有不同?”
第157章 人质
盲视观心, 杨心问并不知道今时禅宗的秃驴们是如何参悟这古怪的心法的,也不知道那些秃驴们用这套心法时,是不是也与他一般头疼欲裂。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三次, 到底适应了些,晕归晕,总算不至于作呕。
杨心问睁眼便见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诡谲之物, 有的像魂魄, 有的像桌椅, 迷茫间他好像站在一座宫殿里, 殿内宽广奢华,琅琊玉屏,黑羊毛氍毹, 还有几个身着薄纱的女子穿行期间。
那景象也不过霎时便消散, 如水中被搅碎的倒影,予人做梦般的迷醉。
可他确实看清了张玢用以攻击他的东西。
并非铁锤,也非刀剑,他手中空无一物。
但他身边飘着两个人, 一人戴青鬼面具,手持双锤, 一人戴红鬼面具, 两手握钉, 随着张玢的一个手势, 那青鬼骤然扬锤砸来——而那张玢的手势, 杨心问冷笑, 果然疯而不傻, 心眼忒多, 分明是从左来的, 他却比了个朝着右的手势!
看清了位置,杨心问横剑一挡,他虽比那青鬼身形小了许多,可心魄相击坚者胜,那锤子立时便被他一剑震脱了手。
杨心问长剑前送,直接插进了那青鬼的颈子里,随即接住了掉落的锤子,头也不回,抡臂后砸——一个绕背来袭的魂灵登时被他砸得散魂,杨心问借势将那青鬼甩出去,笔直朝着张玢身前砸去。
张玢神色剧变,连忙比划着红鬼上前相互,可却忘了红鬼手持双钉,青鬼飞来,红鬼的两钉笔直地插了进去!只听一声悲鸣,青鬼竟是这样就要散魂了。
杨心问心念一动,抽出蛛丝急飞而去,绑住了青鬼的四肢,随即骤然一收——那青鬼一个踉跄,扑进了魇梦蛛网之间,骇得画先生跟只打鸣的鸡一般尖叫起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张玢又急又怒,“这是我的阵!我的!”
杨心问持剑看向那剩下的红鬼和一干歪瓜裂枣,用锤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冷笑道:“狗也就你这德行,在哪儿撒尿就以为哪儿归你了是吧。”
“你——”
“把阵打开。”杨心问说,“现在打开,我暂时不杀你。”
张玢最恨被人威胁,右脚一跺地,那持钉红鬼立马便猛扑了上来。杨心问“啧”了一声,极其不耐地踏步向前,却见那红鬼手中一钉忽然急转,陀螺一般打着旋,随即猛地冲出,比方才那枪里出来的东西不知快了多少倍,杨心问脚下骤然变向,竟是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他尚未落地,红鬼的第二根钉子已经飞来,杨心问正欲踩剑再躲,却忽而看向自己刚截获的锤子,立时便有了别的念头,控剑浮空,双手持锤,腰腹用力,接着全力将那飞来的钉子朝着来处砸去。
只听一声巨响,周遭的魂灵皆是一颤,蛛网里被青鬼撵着跑的画先生和郭川同时抱头蹲防,声波荡出千里之远。
那钉子骤然转向,笔直地钉进了张玢的脑袋!
红鬼尖叫一声,竟是着急忙慌地来徒手抓杨心问,周遭的魂灵也霎时乱了,毫无调配可言地冲了上来,似想一窝蜂地将他蚕食殆尽。
杨心问退后一步,引剑作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将这些魂灵通通卷入剑风之中,随即化劲再推,全轰到了红鬼的脸上。
红鬼像是被人当街扇了一巴掌,一时没了动作,杨心问疑心还有诈,随即却见周遭的魂灵扰动渐息。
散魂之际,便是这等模样吗。
它们大多喊着“四皇子”,喊着“尽忠”之类的逐渐消散,还有些旁的声音,错综复杂,大概都是这片地方新丧的魂灵,包括冰下的那些尸身。
三相缺一者,便不算生人。
杨心问听着他们清晰而真切的言语,看着他们逐渐化为更加浅淡而细碎的烟丝,转眼便要消失。
郭川忽然大喊:“仙师!杨仙师!救救他们!”
杨心问冷冷道:“救什么,这些人早就死了。”
“可是它们还没散魂!”郭川被他的蛛网拽住,也不知为何,杨心问没有封住他的嘴,由着他继续大喊道,“他们跟我一样还没散魂!如果失去肉身便是死,那我算什么!我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是不是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由着他在蛛网间挣扎,“等我师兄问完话,你跟那画先生该死哪去死哪去。”
画先生闻言忙道:“别、别别别别杀我……”
“你早就死了。”
“别介啊!”画先生惨叫,“心魄才是第一相,我思故我在,杨仙师你有此等心魄,什么时候才能抛弃那庸俗的存在观,理解我们——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油炸我,不要油炸!哪怕是清蒸——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和油花迸溅的声音不绝于耳。
郭川蜷缩着坐着,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仍靠在那无人的街巷里。
这些场景看起来过分逼真,以至于他偶尔会觉得这里才是真实,那些失踪了的人才是被抓去了奇境之中的可怜人。
“可我觉得我还活着。”郭川喃喃道,“他们也一定觉得自己还活着。”
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殿下,您受伤了。
殿下……殿下……卑职办事不利,无颜再见您……
杨心问听着那些魂灵的亡语,心道郭川这句话说得倒没错,这些心魄根本没意识到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闭着嘴该散魂就散了,仍旧像是弥留之际的人在操心着他们无从左右的事。
四皇子殿下,您快起来,冰上太凉了。
太子殿下呢,唐大人呢,我可有给千机营丢人?
好冷。
好冷好冷,好痛,痛死了。
叔叔为什么要杀我?
笙离和小六他们还好吗?
杨心问猛地转头,便见一个只有胸部及以下的游魂在冰面上慢腾腾地行走,身影越发浅淡,没有口却还在念念碎道:“成了吗,我们成了吗。”
“小六说这时候要怎么给自己壮胆来着?”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用新学的秦腔吼道,“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那唱调激昂似裂帛,如真龙破冰,直上云霄,其鳞片零落,化作一缕清风而下,吹入围炉之中,将那簇火烧得更旺。
“他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你大概只是想稳住他,还没有到封口的这一步。”陈安道看着那摇曳的火光,接着道,“可在无首猴和花儿姐的劝诱下,他们觉得衙门腐败,明察所也与朝廷是一丘之貉,头顶暗无天日,他们只能靠自己,于是犯下了第一桩命案。”
“此时你才发现,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侄儿,竟是以这种决心要揭露此事。”
“你理所当然地杀了唐轩意灭口,又将其伪造成与前案相似的案子。”陈安道说,“但你进不了明察所,蕊合楼又是四皇子的地盘,你要做这种伪装,十有八九是要挟笙离去咬的。”
“可笙离没办法下嘴将他的尸首吃掉。”
“那这半具尸身又该如何处理呢?”
张珣猛地抬眼望向冰面。
“你们用千机营的士兵为祭阵,封在了这冰面之下。”陈安道轻道,“唐大人自然也发现了这是个绝佳的藏尸处,这水下那么多的尸体,来年开春才会被捞上来,彼时尸体都不成样子,少了个肩膀和头也算不上稀罕,是不是千机营的人,自然也是唐大人一句话的事。”
“你胡说八道!”唐凤一把夺过唐鸾手中的枪,举起了对着陈安道怒喝,“再敢信口雌黄,我即刻崩了你的脑袋!”
“明察所办案,唐小姐这是做什么?”
“你无端攀咬好人!”
“好人。”陈安道忍不住笑了,脸上的伤被牵动得发疼,他却依旧抑制不住笑意,“这亭中,竟还有人能称得上好人?”
张珣捻着佛珠,对唐凤命令道:“唐凤,把枪放下。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对陈仙师举枪。”
唐凤的眼眶通红一片,她调转了枪头,却是抵着唐鸾的胸口,半晌道:“哥,他们没有证据的。”
唐鸾没想到她说这句话。
“你说不是你。”唐凤抱着枪,一点点往后走,一步步退出了亭子,“没人能证明是你做的。”
陈安道眯眼看她,半晌慢慢地站起身来,忽然对太子笑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他说着靠近了一步,竟是几乎贴在了张珣的手臂边。
张珣问:“何出此言?”
“殿下从方才开始便在发抖。”陈安道斜眼看向唐凤的位置,又往张珣的身后走去半步,“可是这亭中太冷了?”
“哥!”唐凤泪流满面,“你快说啊!”
桌下的衡阳公嗅到了一丝不妙,下意识地把头往桌底下埋,而唐鸾一时微怔,他甚至才发现自己的枪被唐凤拿走了。
“你说本宫在发抖?”张珣说着伸掌看去,便见自己的指尖当真如筛糠般颤抖着。
“怎会如此?”张珣凝神道,“莫不是——”
一道寒光映雪,细如发丝的傀儡线骤然在张珣的脖子上缠绕三圈,同时枪响声震落亭上新雪,一枚子弹堪堪从张珣肩上穿过!
“殿下!”
“唐凤!”
“都别动。”陈安道操纵着张珣袖中的黑色字线一点点爬上来,攀成了一圈符文拴在了张珣的脖子上,“如若我死,太子即刻人首分离。”
唐凤枪口冒着白烟,依旧对着太子和他身后的陈安道:“正好一枪两个。”
徐照微微迷眼,正欲拍案而起,便听唐凤道:“徐公公,太子年四十而无后,便是登上了皇位,也不过十数年,便要与先皇们一处当个无能无智的怪物,日后要理事掌权的,只有四皇子妃温平章肚子里的那个。”
“您是皇帝的身边人。”唐凤说,“不是太子的身边人。”
“太子身死,您和衡阳公扶幼帝上位,日后那小皇帝与你最亲近,说不准还要叫您一声爹,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放肆!”唐鸾怒道,几步便挡在了太子身前,对着唐凤破口大骂,“你疯了不成!敢拿枪对着太子!”
“张珣生性多疑,你对此心知肚明!”唐凤依旧端着枪,寻找能出手的时机,“所以你才会在私下偷偷杀了唐轩意而不上报,你怕张珣知道我们唐家出了这种人,连带着也怀疑上我们。如今事情败露,他若登基,为讨好仙门,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你!”
第158章 造次
唐鸾毫不动摇:“便是要杀我, 那也是天恩!”
“二位何出此言?”张珣身前叫人用枪指着,身后让人用傀儡丝拴着脖子,这种情态, 他竟也能稳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鸾自少时读书起便是本宫的伴读,我二人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此等情谊, 我怎可能杀他?”
“徐公公!”唐凤不与张珣废话, 扭头看向徐照, “你还想作壁上观!你以为张珣日后能留你?你虽对太祖爷和历代皇帝都忠心耿耿,可张珣对你可是又恨又怕,他看不到人的忠心, 只看得到人与人之间的制衡, 宫中无一人能与你一个巨啸境的相抗,叫他怎敢安眠!”
徐照已生了踌躇,绣着百合的香帕在他手里揉搓,半晌抵在了鼻下, 他已年迈,却只有眼角能看出些不明显的细纹来。
那细纹稍稍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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