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那毕竟是深渊的一部分。”叶珉半晌道,“你说已将它毁去了,我不大相信。”
“我不用取信于你。”陈安道径直道,“那莲子若是成了,你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还能否留在长明宗都是问题,对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威胁。若是成了,我早已将其昭告天下,不必与你虚与委蛇。”
叶珉听他言辞锋利,不觉愤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单薄,杨心问瞧得出他有修为傍身,而且不低,想来自那毒药解了之后,叶珉的修为亦一日千里。
叶家世代入魔登仙,也不知眼下这唯一的独苗,日后究竟是会往哪边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这么信了吧。”叶珉笑吟吟地自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来,递到了陈安道面前,“小师弟不喜我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送你的礼物会不会也不招你待见。”
陈安道没接,只是垂眼看着,半晌抬眼,却是对后面的提灯士说:“新的监正年后便会上任,诸位的行事还需收敛些,那位跟白监正大不相同,不是这样玩闹着办差便能糊弄过去的。若是没有轮值,便不要穿着官服聚在所里,快些散了吧。”
一群人连忙讷讷称是,霎时间便作鸟兽散去。陈安道抬臂指向楼上,领着二人上了楼,还有轮值的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被花金珠一个狠瞪给挡回去了。
顶楼的厚棉帘子还没撤。新挂的棉帘,倒是比屋子里的破窗破门要暖和,炉子里还有余温,几把八仙椅放在火炉旁边,只南面的帘子掀了起来,遥遥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
叶珉负手站在围栏边,俯身向下看着。
杨心问就在不远处,努力克制自己抬脚把人踹下去的冲动。
街上人来人往,帮人写对联的小铺子摆了好几家,还有画年画的,剪窗花的,红纸大多不是铺子上给,而是从别的地方买来,再送到铺子上加工。红纸的碎屑叫风一吹就会飘出去好远,大路的水沟里总是会留着些红火的纸屑来。
现炒的瓜子铺前排了长队,人人手上一个大盆,几个小孩儿把盆罩在了自己头顶,相互隔着盆敲对方的脑袋,回音荡得他们脑海叮当,跑了两圈后,便忘了排队的事,追逐着跑远了。
叶珉看着这一幕发笑,扇子慢慢地敲着窗,半晌道:“明年的论剑大会是在雒灵宗,定在了三月。”
杨心问坐在桌子边,从果盆里找比较好看的瓜子,半天没找到,要不头弯了,要不炒糊了的,他一生气抱着盆往嘴里倒,嘎吱了两声,连壳一起咬。
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有几分瘆人,陈安道扯了扯杨心问的衣角,轻声道:“仔细伤了喉咙。”
“喉咙而已,怕什么。”杨心问阴恻恻地看了眼叶珉,“论剑大会定在三月,是方便把临渊宗空出来,好折腾那什么三元醮吗?”
叶珉慢慢摇头:“没有万人献祭,便不算三元醮,正确的称呼是……骨血祭。”
“哈。”杨心问便笑,“很形象,很恰当,可是怎么不直接叫问斩陈安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
叶珉转过身,将果盆里仅剩的一颗瓜子拿了起来:“因为要牺牲的只是一个骨血,并不非得是二师弟。”
“叶道友。”陈安道寒声,“你我已非同门。”
“可同门的情谊还是在的。”叶珉不以为意,“我亦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不忍心你也下得了手。”
“你还在为梁州的事情生我的气。”叶珉长叹一口气,“那三千魔修你都尽数杀了,师弟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明是你大获全胜,怎么还不消气?”
“哪个师弟?”杨心问把果盆罩在了自己头上,“姚……”
“自然是你。”叶珉说,“有那么小半年,还是我在照顾着你呢。”
杨心问了然,头顶果盆抱臂道:“你拿我当人质啊,有用吗?”
叶珉轻笑:“本来是有用的,可惜咱们雾淩峰人才辈出,二师弟带着寮所的人破了那群邪修六十多个恶咒,小师弟神勇无比,偷摸进了寨子,把你背回去了。”
杨心问说:“姚……”
叶珉提醒道:“垣慕。”
“啊,对对对,就这个名字。”杨心问转了转脖子,头顶的果盆也跟着转了起来,“啧,他救我干什么,我现在想把他赶下山,岂不是很难开这个口?”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下山?”
“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师兄唯一的师弟。”
杨心问顶着旋转的果盆走向叶珉。到了跟前,才用一根手指摸到了果盆的边缘,往上微微一顶,露出一只眼来,迎着帘外的光似碎金鎏银掺在其中,冰晶松针一般的纹路洒在那瞳孔旁边。
他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也只想要一个师兄。好在你被除名了,不然你可就成了大麻烦。”
叶珉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这些年你确实变了不少。”
“放心,变了很多也会记得还你钱的。”杨心问慢慢挺直了腰,“虽然我现在还比较穷就是了。”
叶珉绕过了他,坐在了八仙椅上。
“二位师弟虽然很不待见我,但我此来并无恶意。”叶珉将那桌上的匣子往陈安道面前推了推,“长明宗内事务繁忙,我怕是去不了临渊宗拜会,便在这里提前拜个早年,请二位替我向师父问个好。开春之后司仙台又要受审,论剑大会之前,我们再难相见,而真到了论剑大会……”
他说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了眼陈安道,随即又摇头:“那日我等离别,再相会时,是我铩羽而归;今日一别,春来再见,却不知又是何等情形。”
“祝你长命百岁。”叶珉对陈安道说着吉利话,又看向杨心问,斟酌片刻,又道,“祝你……生死由己。”
说完他便起身行礼,径直下楼去了。
两人坐在原处,不一会儿便见叶珉从明察所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直通小巷,门口停着辆马车,叶珉在那马车前顿了片刻,随即绕过,走出几步,又似知晓有人在上面看他,驻足回头,扬着扇子冲楼顶挥了两下。
巷中的阴影将路面分割成三角,叶珉站在那光下挥手,随后背身抬步,走进了那片积雪的阴影当中,很快便不见了。
他刚走,陈安道便立刻将花金珠叫了上来。
“他来了之后可有和牢里的人接触过?”陈安道眯眼看着那辆马车,“提灯士里有人帮他传过口信吗?”
花金珠忙道:“决计没有!兄弟们刚结了大案,方才的确是有些松散了,可绝不会糊涂到干这种事!”
“那别的人呢?”陈安道轻道,“神使前脚才被关进牢里,他后脚便进了京,他必定有自己的眼线在京,我们绕了这么久才回来,这样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钻。”
“别的……”花金珠一顿,随即忙道,“有!有一个!四皇子妃来过,到她哥哥衡阳公的牢房里哭过一通!”
杨心问只觉得忽然嗅到了一股味儿,还不等他细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方焕峰急急忙忙地打帘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寒冬腊月里背上却一片湿漉,面上带灰:“仙师——”
“衡阳公、唐鸾自尽,关押神使的牢里起火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弹跳起来,“你们那地牢不是木制的吧,这季节怎么能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杨心问撸起袖子,对着黄纸苦思冥想御水诀的笔画:“火扑灭了吗,要帮忙吗?”
“不必。”却是陈安道出声打断,他低头看着那车辕上打瞌睡的车夫稍稍正坐了些,拿过了车鞭,“让他们烧,注意隔烟隔火,别波及到其他地方。”
三人闻言具是愣住,杨心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唐轩意大叫道:“好!就该这样!”
这小子待在他的蛛网里,平时怂得跟郭川有来有往,杨心问还是头回见他这么大声说话。
只见唐轩意神情狰狞,面目扭曲,似乎想拼着散魂的危险从蛛网里爬出来,亲眼见证那些人的死状。
“仙师……”
方焕峰刚从火场里面出来,那些神使尚且神志不清,有几个被浓烟呛死之前犹自载歌载舞,恍惚间叫人以为是在地狱:“为何不救,现在还、还来得及……”
“叶珉急着联合温平章去灭口,便说明迄今供给天座莲圣女的骨血道他是知晓的,那些神使也是知晓的。”陈安道目送着那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来日合会时,那些神使便会以此秘密为要挟,让我们把他们给放了。”
“无论知情与否,仙门依仗天座莲几百年都是事实,没有人敢叫他们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世家和三宗只能妥协。”
刚死的人神魂还未全然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那些神使种下过席露一朝,他们还认得那味道,于是这些心魂嘶喊的声音在杨心问耳边格外尖锐。
扭曲的人脸和热浪浮现在杨心问的眼前,那些焦黑的神魂敲着蛛网大门,烟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来,不见皮肤的血肉之上留着眼泪。
救救我们。
画先生见状大骇:“滚滚滚!没你们的地儿!都滚!都滚!”
郭川和唐轩意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全然愣住了,那些人被烧焦后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单独的人形,就像一片灰黑的土堆,唯有此起彼伏的叫声能证明他们是人。烟味儿飘了上来,但是感受不到火场的炽热,这天地间仿佛无论何处都是这般冰冷。
“他们该死。”陈安道看着那马车远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由着去吧。”
他拿起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染血的明珰。
杨心问的瞳孔一缩。
“这是何物?”陈安道拎出这明珰细看,“你们可认得?”
一时无人答他,花金珠和方焕峰尚在见死不救的决定里久久不能回神,杨心问却是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那里有花儿姐给他的另一只耳珰,是阿寅的遗物,是来日他可以用来驱策阳关教众,一起劫走陈安道的信物。
见无人回他,陈安道这才转过身来,发现杨心问正出神地看着那匣子。
“怎么了?”
杨心问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可陈安道伸手去碰他的耳下,却摸到了一片汗湿。
“你身上好凉。”
好热,好烫。
红黑色的魂魄如田地里的水蛭般爬了过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他们伸手,抓住了杨心问的裤腿、衣角,张开了已经空洞的嘴和双眼,喃喃道:“救命。”
耳边朦胧像是裹上了水雾,谁的声音都没能传进来,只有这火场的呻吟悠久而漫长。
杨心问猛地抱紧了陈安道。
“我没事,师兄。”他的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如有实体,涌入他肺腑的浓烟,“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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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压过了小石,车里的磁石小几被颠了一下,茶水泼了出来,茶杯却没倒。
温平章看着这一幕,许久笑了笑:“这民间的小玩意儿当真稀奇,连仙门都没有这样的仙术呢。”
侍女正埋头擦着茶水,闻言立马奇道:“连雒灵宗都没有吗?”
温平章摇了摇头。
她的肚子月份已不小,沉甸甸得坠在那里,撩开衣物看,连皮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位叶公子说,关家的接生术很厉害。”侍女见她似有踌躇地摸着肚子,“主子要不要请一个来。”
温平章便笑:“你也是心大,世家的人,我敢放心用吗?”
侍女有些不服气:“可是王爷和太子都是很相信的啊。”
远处热闹起来,想来火已渐大了。
温平章将那带磁的小杯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月份再大,这茶便不太适合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她要坐在光正匾下饮用。
“太子满脑子制衡,别人把他当路边的蚂蚁懒得理睬,他便以为自己制衡得很好,自鸣得意。”温平章端详着那茶水的色泽,似乎能闻到梅枝上新雪的清香,“王爷成日张牙舞爪,实则早就被仙门给吓破了胆,跟太后养的小狗样的。”
“兄长……唉,兄长,见利忘义,贪心不足。”
她放下杯子,微微挪动了下笨重的身体,掀帘回望已经开始滚烟的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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