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192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她摇摇晃晃起身,一手拎着木屐,朝着那临海台上走去,同时无声地自衣襟里勾出了一个小筒。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顶开了竹筒的盖子,指尖探了进去,在内壁上轻轻一刮,指尖便沾上了暗红色的污渍。血丸她俯首,用沾着污渍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一笔画上加了个小小的尾勾。

“每每午夜梦回时都是噩梦,我哪里还睡得了。”海之看着那不起眼的一点痕迹,拎着鞋走远了,“早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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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长这样的吗?”

“不然呢?”

“就……这么简单?”

“你懂还是我懂?”

“那自然是你懂。”叶承楣瘪了瘪嘴,“可就这么一个尾勾,能干什么啊?”

彦页没好气道:“紧要的是画尾勾的东西,不是尾勾本身,懂吗?”

“这血是……”

“送东西来的人是陈家那小弟子,闻着跟姓陈的也有点像。”彦页顿了顿,“可还是不大一样。”

叶承楣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偷偷道:“那这血有什么用?”

“这我就不知道了。”彦页拍了拍手,“他们要干什么我才管不着。”

“只要把剑筑好了。”

“我们管他呢。”

第220章 蜉蝣命

连绵的春雨下了十几天, 山中流民的收容棚都是在山脚和山腰上建的,被淹了不少。

叶珉早早地往赈粮里补了些灵药,倒是没爆发出疫病来, 可天天泡在水里,风湿病痛得也遭不住,听闻猖王伏诛, 浮图岭已被收回, 不少人便起了下山的心思。

“山上连块好点的农田都没有, 咱一把子力气无处使, 干可着仙人的救济,那如何使得?”流民们推了个七十好几的老媪做话事人,上来跟叶珉谈话, “听说仙长们法力无边, 业已除了山下那祸害!如今将将能赶上播种的时候,大家都念着能早日下山,不知……”

叶珉便笑:“妖祸既除,诸位要归家, 临渊宗自然没有拦的道理。”

老媪一喜:“那我们——”

“明日临渊宗便开宴设席。”叶珉抬手按在那老媪的肩上,“为诸位践行。”

老媪带着这个好消息, 做梦样的擦着嘴角, 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了。

像是知道妖乱已除, 他们要归家, 次日这老天难得的放了晴。

晴阳在积水上蒸蕴出一层炫彩的雾气, 轻盈似薄纱拂面。

杨心问感到有人在轻轻地勾着自己的眼睫毛, 一会儿往上, 一会儿往下, 羽毛样的在他眼前轻扫。

他幽幽转醒, 在一片昏暗里睁开了眼。牢房门口站着几个人,锁被卸了,率先踏进来的软底鹿绒靴他认得,是叶珉的鞋。

“给他们绑上——不用锁灵丝,他们现在受不住——把轮椅推过来。”

轮椅滚过积水的地面。杨心问动了动脑袋,才发现自己枕在了陈安道的膝上,转过头,入目是陈安道那毫无波澜的眼,头颅无力地低垂,泼墨样的长发倾泻而下,那双带着镣铐的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那个装了李正德脑袋的红箱。

杨心问方才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眼睫,想来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罢了。

窗外透来些许微光。杨心问拉过陈安道的手,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又合上了眼。

“心问。”叶珉聒噪的声音响起,“你们可以出去了。”

杨心问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其余几个弟子走近,将陈安道周身的锁链给解了下来。叶珉拾起腰间的陶埙,轻吹了一曲明快的小调,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便如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渐渐淡去,渐渐消去。

直到完全褪去了,陈安道依旧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膝盖上枕着杨心问的脑袋。

“怎么还在生气。”叶珉轻道,“今日过后,你们便能脱离苦海。世道安宁,天下太平,你二人隐居江湖,自由自在,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人是要朝前看的,总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什么,如何能过上逍遥日子?”

杨心问疲惫地睁开眼,眼皮打了三层褶子,眼珠斜到眼角,睨着叶珉道:“既然是今日过后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你为何今日便来找我们?”

叶珉浅笑,神色不动。

“因为你今日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请我们观礼,是为了让我们在三元醮一旁候着,以免事有不测。”杨心问被那几个弟子提溜了起来,手腕上捆上了绳,倒也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了,“叶珉,谎话说多了,当心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两人都被捆住了手腕。杨心问站起身来,陈安道则被放在了轮椅上,他手上抱着箱子,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与他无关。

叶珉将一条锁链扣在了陈安道的脖子上,又看了眼杨心问,却最终摇了摇头,挡住了那要上链条的弟子。

“算了,不必费这个事。”

那第一一愣:“可是——”

“自断人头以挣脱锁链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叶珉说,“而且陈安道被锁住了,这就够了。”

“走吧。”叶珉仍是温和地冲他们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穿过甬道,牢房从未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洞口如一颗明珠落在路的尽头,一步步走近,那光便愈发刺眼,待走出洞口,春日晴阳似山泉奔涌而下,倾洒在他们眼前。

杨心问骤然开始耳鸣,尖锐的鸣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如行尸走肉般踏上了石径。

从后山出去,沿着石径穿过凉亭水道,便入了兀盲峰的锁梯。兀盲峰上山花开得正红,自索道天梯向下望,云舒云卷,金光于其间若隐若现,百花争奇斗艳,外出觅食的走兽倏忽踏过花圃,扬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入宴饮酒席之间。

杨心问望着那兰花纹绣的筵席,目光再缓缓拾阶而上,须臾落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天矩宫前。

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来了。仙人宴请,自然没有迟来的道理,一来便见酒亭,膳亭、珍馐亭、醯醢亭间冷荤热肴应有尽有,珍馐美酒数不胜数,蔬果鲜食琳琅满目,大多菜式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了;五湖四海的佳酿在此地似都有存货,稍一吸气,便觉得飘飘欲仙,连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样清秀,举止得体,似谁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

“俺的娘诶。”一老媪呆若木鸡,“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却犹自有些骨气,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愣是没动筷子,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直到几位长老现身,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举杯开席,众人才低下头来,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虽有满席珍馐,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样的人脸一低,再抬,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只觉得通体舒畅。

“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一并抹下来吃了,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红,落了眼泪拌米饭吃,“若有这吃食,我家娃儿——”

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眼虽红了,却是反手抹了泪,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请的日子,你说这个做什么!救了咱是恩,没救是命,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甩谁脸子看呐!”

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