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不远处两个小厮打扮的傀儡也醒过来了,朝着林子深处喊着:“是客,有请。”
一声声“是客有请”在千吊谷回响,陈勉毛骨悚然,又不敢再乱说话了,只能疯狂给陈勤使眼色,从表情看来骂得很脏。
三人在这一声声的“是客有请”里走向了吊脚楼。
今年的合会定在上官家确实是无奈之举。季姚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岳家家主最近在闹着入佛门,闻家家主被杀又被夺了封地,陈家三年来不迎外人入兮山,只能捏着鼻子来上官家举办合会。
他们跟着那俩傀儡,从吊脚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大门开着,陈安道提了提衣摆走近去,便见屋里其他四家的代表都已来齐,见他进来,四双眼齐齐朝他剐来,显然很不友善。
陈勤陈勉的手立马搭在了剑上。
陈安道环视一周,将二人的剑推回,恍若未闻地由那傀儡领着入座,端起面前茶闻了闻,须臾道:“既是有要事相谈,诸位还是快些入座吧。”
“你有什么脸来这!”
闻家的少家主闻历豁然起身,他一身黑衣,头绑孝带,身后的兵匣似一口棺,俨然是在孝期。他几步迫近陈安道,伸手就要抓陈安道的衣领,被陈勤陈勉用剑鞘挡回。
“少家主,你干什么呢?”低头玩翻花绳的上官见微不咸不淡地开口,“人是我请来的,合会也没有四家单独开的道理,你这是给我脸面看啊。”
“杨心问那魔头今时今日能这般横行霸道,全是此人放纵所致!”闻历暴怒道,指节嘎吱作响,“他不该以死谢罪吗!我不该杀了他祭我父在天之灵吗!”
红棕的木桌上铺着五彩的棉布,布上绘着龙九子首尾相连,每一个都似要吞了前者,每一个都似要被后者所吞。
路游子长老扶着拐杖,看向陈安道,忽而叹道:“近日可是有所顿悟,老夫观你周身紫金之气升腾,是突破的前兆啊。”
陈安道颔首:“长老慧眼。”
“不过三年,便要摸到静水境的门槛了,先天灵脉果然不同凡响。”
路游子越说,那闻历的神色越发难看,可又着实做不了什么。像是看他太过尴尬,岳铎出声打圆场:“好啦好啦,都是来商讨讨魔大事的,何必这般剑拔弩张,闻少家主,先坐下吧。”
闻历不睬这借坡下驴的机会:“那大魔可是他的师弟,他亲自放出去的,如今怎可能与我们一同讨魔?”
这话倒是说到上官见微的心坎上了。他也觉得陈安道不像是会帮他们的样子,递请帖的时候就没想过有回应,没曾想人还真来了。
虽说也有骗他们的可能,但着实没必要,他们这群人哪里是深渊的对手。
“闻少家主,说句不好听的,以我们如今加起来凑不出十个静水境的水平,想见杨心问一面都难如登天。”上官见微两脚搭在桌上,椅子往后翘,装作漫不经心地玩着花绳,余光却偷偷打量着陈安道,“想要见他,还得看那魔物还留有多少人性,愿意给他那师兄多少面子了。”
却是陈安道摇了摇头。
上官见微笑道:“怎么,你不舍得啊?”
陈安道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既已成深渊,便算不得人,也算不得我的师弟。”陈安道黑漆漆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语气平缓,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既来了,便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
闻历压下眉头,沉声道:“你待如何,那可是整个深渊。”
陈安道朝着身后陈勤示意,陈勤便自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他。
陈安道将册子展开,缓缓道:“季家十三位,姚家九位,岳家十四位,上官家七位,陈家十八位,其余散修合二十七位。”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数字是什么。
“合计八十八位升仙者。”陈安道说,“全部请于我一人身上,或可一战。”
第227章 琉璃脆
吊脚楼里落针可闻。
峡谷的风穿堂而过, 房梁上用彩绳悬挂的面具撞在一起,哒啦哒啦地响,发出像快板一样的声音。
无序的, 杂乱的快板。
“可能是风太大了,我没听清。”上官见微把扣在后脑勺的面具移到面前,好像通过面具上的小洞他能听得更清楚一样, “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什么请仙请到你身上?”
陈安道点头:“不错。”
“无稽之谈!”闻厉喝道, “请仙要先者后人的血脉, 你从何来继承五家的血脉?”
陈安道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缓缓道:“我本就是陈岳两家的后人。至于其他三家——我曾将自己请仙请到了杨心问身上。”
“谁?杨心问?请谁?”
上官见微“噌”得坐正:“好啊,你们果然是亲兄弟!”
“我们不是亲兄弟, 他当时只是喝了我的血。”陈安道说“所谓请仙所需的血脉, 本质是后人请求先祖降世。但如果‘仙人’本身是凡人,主动进行了请仙仪式,那对方是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就不重要了。”
路游子将手杖上的雀首在桌面上磕了磕:“你的意思是,由我们从天上请下仙人, 再通由我们将仙人请到你身上?”
“不错。”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陈安道的意思,一时竟无人说得出反对或赞成的话来, 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构想糊住了脑子。
过了许久, 岳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从未有过多位星宿降临到一人身上的先例。”
“不错, 因为□□凡躯难以经受仙人的磅礴灵力, 哪怕只容纳一人, 也有灵脉破裂, 灵力反噬的可能。”陈安道的指节在桌上轻叩, “但我对我的灵脉有信心, 你们说呢?”
当初将他的灵脉药了十五年的几位在场, 气氛霎时尴尬了不少。
那灵脉本来都快全然溶解了,却在停药后的短短数月便跟剁不死的蚯蚓样的长了出来,很难想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这先天灵脉。
“陈家家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可这星宿到底是各家的先贤,这般驱策,恐怕有愚弄先人之嫌。”路游子试探着开口,“不若我等再想想,看可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在座的大多听出他弦外之音,这请仙乃是各世家最后的底牌,若全部交给了陈安道,对方若起了歹意,他们便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陈安道是不是真站在他们这边还没准儿呢。
“哦?”陈安道闻言,却是实打实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不曾想路游子长老竟有这般豪情,以深渊为敌还能拿出十拿九稳的办法来。”
路游子忙道:“老夫何时说过这种话?只是事关重大,你的法子又实在太过冒进……”
“何谓冒进?”陈安道挥袖,“不晓实情,不知轻重而蛮横行事也,可如今不晓实情的究竟是谁?我等的敌手是深渊,长老竟觉得我们与他为敌,无需任何代价便能取胜,何等自大!”
这话说的不留半分情面,且像是动了真火的。路游子来不及生气,反而暗自思踌起来,这被杀了爹的是闻历,又不是他陈安道,陈安道这无缘无故的杀意却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的上官见微瞧见他神色,踢了踢他的手杖,像是知道些内情。
而那头的闻历又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样的呲了起来,大叫着:“你什么意思,先父之死难道算不上代价!”
陈安道不回他话,他便越发气愤,就差把桌子给掀了。岳铎拼尽全力搅稀泥,分明是闻历在胡搅蛮缠,他又不敢太向着陈安道说话,叫人觉得他偏私。
一场合会开成了骂战,什么也没能讨论出来便不欢而散。
众人分别被引到了上官家安排的楼里。为了防止闻历半夜气不顺出来砍了陈安道,特意将他二人的住处安排得极远。
“闻小家主毕竟新丧,你让着他点。”上官见微缀在陈家三人后,跟着踏上了楼,“长老年纪也大了,一百二十来岁还没能突破巨啸境,大概也就只剩个三四十年的好活,你对老人家半分尊敬都没有。”
陈安道没有回他,径直往屋中走。
上官见微抱臂脑后,还在喋喋不休道:“而且你那主意也太狂了,这谁听了不倒吸一口凉气的?你怎么说也得留点时间给人消化消化的。”
留给他的还是只有三个后脑勺。
“再说了,你当年和杨心问那般亲昵,你要我们相信你已和他势不两立,总得拿出点证据——”
陈安道的脚步一顿,衣袍飘动,身后的黑鸦像是在刹那间振翅。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偏过脸,睫毛在脸上打上的阴影都显得格外锋利,整个人好像就只有黑白两色。
上官见微有意拱火,不知害怕,反倒接着说:“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杨心问已经死了。”陈安道颜色浅淡的唇缓缓张合,“别再用那个名字。”
“我们可不管那叫‘死了’,我们一般管那叫‘永生’。”
“一个意思。”
“一个在哪儿了?”
“无论是死了还是永生,对于生死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陈安道说,“从在人命中做出选择,杀了那千人开始,对我来说杨心问就已经死了。”
上官见微难以置信道:“这话由你来说可太匪夷所思了,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难道就有多高洁吗?”
“正是因为我自己污糟不堪,才会钟情于一尘不染的杨心问。”陈安道回过身,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可若他变得与我一般,我又有何理由执着于他?”
这狼心狗肺的话听得上官见微都惊呆了,可思及这狼心狗肺的是陈安道,似乎又有些许合情合理。
“深渊此次镇压闻家也是雷霆手段,兴浪境中期以上的一个都没放过。”陈安道接着说,“连闻讯归家的闻度河至今也下落不明,这样的事杨心问做不出来。”
时值晚春初夏,林间弥漫着潮湿的云雾,吊在树上的傀儡如鬼影摇曳。
上官见微还要试探,却见陈安道推开了门,让随侍的二人先进去,随后头也不回道:“今年的春汛凶猛,盐天府的涝情如何?”
分明是他问的问题,却连答案也没有等,抛下在原地僵立的上官见微,径直进屋了。
上官见微两脚站在高低不一的两阶台阶上,脚上的兽皮靴险些要踩断木板。
“……什么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转身。盐天府的涝情凶险,当地百姓有不少往东阳府迁去,盐天府的灵矿也被倒灌了,上官家要维系下去今年势必要增加赋税,可是以眼下的情形,百姓决计挤不出这税来,一旦逼急了说不定也得反。
百姓反还好说,哪怕只是縠纹境的修士对凡人也能一骑当千。
可眼下有个杨心问在梁州虎视眈眈,他们哪儿敢随意出手?
虽然闻历看起来最着急,可事实上最火烧眉毛的是他上官家。
他们家宗室里外合计能有上千人,大多是干吃饭不干活的老不死,每月的例银少个铜子儿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召集长老会,他那几个旁支的兄弟姐妹也个个对他家主位虎视眈眈。
“啧,那群干吃饭不干事的老不死,杨心问干嘛不行行好把他们都给做掉再自杀?”
上官见微越想越气,狠狠地踢了一脚台阶,瞪向那紧闭的窗口,深吸了口气道:“你最好是真的跟我们站在一边。”
窗口用鸟羽绑成的网罩下悬着蓝色的铃铛。外头的脚步声渐远,陈勤才走过去打开了窗,那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这里到处都叮当作响的,风还这么大,他们晚上是怎么休息的?”陈勉伸手拨弄头顶悬挂的面具,整个屋子里都用彩绳密密麻麻地吊着这些形态各异的木质面具。
瘆人倒也算了,风一吹那些面具撞在一起,像是一群人的齿关相撞,还前赴后继的,哪里睡得了。
陈勤为难道:“家主,我们把这些先摘下来吧。”
陈安道扫了眼其中一个面具,那面具眼在哭,嘴在笑,额角缺了一块,正随风轻轻旋转着。
“不必。”他坐在窗前的榻上,将怀里的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后,便径直读了起来,“放着吧。”
陈安道这么说,两人也不好再劝。自打三宗溃败,家主回到兮山之后,便鲜少出门,一心修炼,外务由重建的听记寮负责,内务则是他们二人和白晚岚。
白晚岚在一年前回了画中,便只剩他们兄弟二人陪在陈安道身边。
可说是陪着,陈安道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偶尔出来也只是在料理事务,分明一直待在兮山,陈勉却觉得和家主的距离比小时候更远了。
陈勤只能拍拍陈勉的肩膀:“家主跟下属本就该如此,以前年岁小能胡闹,如今家主都已及冠,自然要有一家之主的威严,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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