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你就诓我吧。”陈勉瘪了瘪嘴,看向耳室外,“难道不全是那个杨心问的错?”
陈勤吓了一跳,忙捣住陈勉的嘴道:“收声!你怎么还敢说那个名字!”
陈勉险些咬了他哥的手,抬手打开,不大高兴地坐回桌边:“知道啦,不提就不提。”
见他还有不服,陈勤一个头两个大。那边陈安道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拨帘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豁然起身立正。
陈安道扫视他们古怪的模样,随即又不甚在意道:“今夜你们二人一并巡夜,不必回来。”
“巡夜?”陈勉立马扯开嗓子道,“可是有险?”
陈安道沉默地看他一眼。
陈勤忙肘了肘陈勉的胳膊,立时应下。
第228章 檄文
快入夜时, 陈勤陈勉二人依令外出巡夜,陈安道在他们走后,在窗前点了灯。
他合了书, 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窗外枯坐着。灯花在烛台上迸裂,溅射着整个阴森的山谷, 狼嚎一般的山风刮进来, 彩绳乱舞, 喜怒哀乐的面具便开始厮杀, 叩齿声不绝于耳,整个小屋有如一个食人的巨兽,正咀嚼着猎物的骨头。
陈安道就这么坐到了半夜, 灯油快烧干了, 他才起身吹灭了那火星,回了榻上休息。
千吊谷的灯油有着特殊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竹林的气味,他合衣卧榻, 在那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三更的梆子响起,上官家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从窗外走过。
那红通通的灯火随着梆子声摇曳着, 将密林的树影打在墙上, 模糊了远近。
面具镶嵌在树影间, 如林里亡魂的断颅, 随着疾风愈发激荡起来, 摇晃, 旋转, 过往的魂灵如诅咒般无处不在, 每一次相撞都有如一声亡者的悲鸣, 呼啸着要将罪魁祸首吞噬殆尽。
复仇的戏目在梆子声里迎来了高潮,那些面具开始变换神色,嘴中开合吐出了呓语般的轻音,细碎的呢喃与激昂的撞击混杂在一起,这盛大的表演催促着唯一的观众睁开眼睛,而被无视的愤怒让这曲调越发急促,焦躁,似要从戏台上冲下来将他的双眼挖出来那般迫切——就在陈安道快要猜出那灯油究竟是用什么熬制出来的时候,一切又戛然而止,归于宁静。
陈安道在一片寂静之中睁开了眼。
守夜人已经走远,窗外只有惨白的月光,将窗前坐着的一道高挑人影打在了墙上。
那人影拖地的长发散乱地随风飘舞,两条光裸的腿交替着前后晃动,双手撑在身侧,没有一丝生息地坐在窗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屋里没有铜镜,陈安道只能从那黑影的轮廓上描摹杨心问如今的模样。
高了。
陈安道心想,还瘦了。
“好吵。”那人影忽然开口,声音和印象里的有些许的偏差,“你在这种地方怎么睡?”
那黑影的长发被风吹得卷曲,在壁上似流淌的墨迹。
幻象术被顷刻解开,一切都沉入夜色的寂静。
“三年不见。”陈安道凝望着那黑影和那缓缓转动的面具,“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们想杀我,我便来了。”
杨心问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塌上,另一条腿架上去,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歪了歪脑袋:“如何,可聊出章程来了?”
陈安道死死地盯着那半哭半笑的面具:“举仙门之力诛你,再以新的三相承接深渊。”
“天下已无邪魔,你们上哪儿找新的心魄,难道等我死了现搓一个?”
杨心问弯下腰,伸手从塌上拎起陈安道的一缕头发来,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我倒是今日才知,你也会想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策略。”
“本就是以卵击石,放手一搏罢了。”
惨白的月色自那缕头发一路倾斜而下,流淌过如雾的细发,划过光洁的后颈,单薄的脊背,最后隐没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背影看起来何等的柔弱而又毫无防备,像是连新叶的边缘都能将其划得鲜血淋漓,杨心问摩挲着指尖的发,须臾从窗框下滑坐下来,低头凑到陈安道的后颈处,张嘴咬了下去。
陈安道闷哼了一声,没有挣扎。
“……我的灵脉已然复原。”他忍着疼,竭力保持着气息平稳,“血肉的味道早与当年不同了。”
吸吮和舔舐的声音就像在他耳边响着,陈安道等了许久才感到颈子的肉被放开,不等他松口气,暧昧的吐息又转移到了他耳边:“大费周章地去请仙杀我,你就没想过更简单的办法?”
陈安道看向那面具,咬牙道:“还请阁下赐教。”
“比如你伺候我一晚,我送给你杀。”
“以你如今的本事,要谁伺候不都是易如反掌?”
陈安道伸手想捂住后颈的伤,却叫杨心问反手擒住了腕子,扣在了身后。
“说得不错。”杨心问说,“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我最近正好在琢磨着寻死,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给你个大便宜,你愿不愿?”
陈安道斩钉截铁道:“不愿。”
“啧,没劲。”杨心问倒是很利索地松了手,坐回了窗台上。
千吊谷的风似乎永远也不会停,在迷幻的杂音停止之后,草丛间椿象的鸣声便逐渐清晰起来。梆子声已远,陈勤陈勉二人的低声细语却叫夜风送了回来。
陈安道碰了碰自己后颈的伤口,从凹陷处摸出了那尖锐的齿印。
牙也变尖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不知究竟来此有何贵干的邪神歪过身子,偏头抵在了窗框上。
“陈安道。”他忽然开口,正儿八经地叫了声陈安道的名字,“你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心问也并不在意,继续说:“妖魔食人是本能,所以我不计代价地消灭了它们,我没有错。”
“可是世道没有变好。”
那声音听来格外比月色还要飘渺,却散发着腐水的腥臭。
“离了妖魔,修士便于百姓再无半分益处,却仍旧吃着高昂的敬税,不仅如此,因为世间再无邪魔,许多飞升无望又无事可干的修士便做起了欺男霸女的勾当——虽然也不是如今才有的事,可约摸是往日除妖能收到的好处也没有了,这事便越发频繁,俨然已成了这世间的‘寻常’。”
“当真是不可思议,世间宛若那盆里的水,无论我如何倾倒盆身,善恶始终如水面平齐,加诸眼前的苦难永远不多不少。”
“我时不时便想,我是否做错了。”
风吹得他那一身破布如船帆般鼓起,一头散发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映在墙上却似深海的海草般摇曳,就要将沉船的残骸拖入淤泥之中。
陈安道攥紧了被角,再次问到:“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或许真的做错了,这世间本就该弱肉强食,魔食人是理所应当,人吃人亦是如此,我本不该管的。”
杨心问站起了身,影子被拉得细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
“可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修士能杀人,所以杀人本没什么错。”杨心问说,“我能杀,所以我应当也没做错什么。”
“你问我来做什么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好奇你们究竟有什么办法能杀了我,也可能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我气了。但真正看到你之后,这些就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自惭形秽,你的爱恨总是那么清晰明了,做出了选择之后,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和你相比,我似乎总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既没有不顾一切抓住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不管不顾践踏他人的魄力。”
“所以我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我还会活过一段无尽的岁月,我不能总是这样,你说对吗,师兄?”
游荡的乌云遮住了弦月,那墙山的影子在一瞬消失,又仿佛是在刹那弥漫到了整个房间。灯油的的香味在阴影中潜行,爬过了床榻,游过了窗框,在那面具的注视下又渐渐远去。
叩。
叩。
陈安道的指甲深陷掌心之中,梆子声又回来了,那声音正如揭开这夜幕和终战的鼓声,猩红的灯火被林硬分割,似一路铺往大典的礼灯,那大典之下何其热闹,何其万众瞩目,可踏上那礼台的人却早在冥冥之中注定,从那个雨天,从那破庙前。
乌云再度被吹散。
“你们要杀我,这很好,因为我也已经决定要杀了你们。”
“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在月光的映照下,连那悬挂的面具也似面色陡然一变,浑然煞白。
陈安道闻言,动了动嘴唇:“以杀止杀,永无止境。”
“没关系。”杨心问说,“我寿与天齐,一样永无止境。”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我想也是。”杨心问笑着一仰头,额前的长发飞扬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眉心血红的灵台剑意,“可我杀你不过举手抬足之间,你拿什么阻我?”
一语落下,屋内陡然压下一股坚冰般的杀意,风被逼停,被风吹扰的面具也停止了摇曳,随后竟开始缓缓融化。
“啊!!!!!”
一声惨叫响起,上官见微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两人给喊得一激灵。
闻厉皱眉:“出什么——!”
只见上官见微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在消融,连带着他的脸皮也感到一阵剧痛。
路游子立马并二指一斩,替他将那面具的绑绳斩断,上官见微捂着脸跌坐在地,面具亦掉了下来,尚未落地,便已经被融成一滩浅绿的泥水了。
上官见微捂着脸急喘,面色铁青,一旁的两人也面面相觑,闻铎寒声道:“被发现了吗?”
上官见微还没回神,他通过那面具与杨心问不过对视了一瞬,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剜走了他血淋淋的心脏。
他胸口又空又冷,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清楚……”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能是……杨——祂,祂可能看到我了,也可能那观鼻面具只是被牵连了……”
“这么模模糊糊的算什么事?陈安道跟他到底是不是一伙的?”闻厉急道,“你那面具天天带着故弄玄虚,关键时候倒是顶点事儿啊!”
上官见微被吼了这么一嗓子,魂儿还没回来,倒是气先上来了:“嚷什么嚷什么!你那烧火棍敲出来的幻相术难道就很有用了?姓杨的一个照面就给你破了,还好意思诋毁我家的观鼻面具!”
眼见他俩竟是要在这节骨眼吵起来了,路游子忙用拐杖杵地:“两位家主!眼下大魔横行,我等怎能自乱阵脚!”
“乱不乱的又有什么分别,姓杨的要杀谁不是切菜?”上官见微踩了脚地上那一滩水,怒道,“面具被毁之前我已听清楚了,他要将整个修真界屠干净,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你说什么!”闻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么要紧的事你不早说!”
“重要在哪儿?说了你难道就不用死了吗?”
“你——”
吱。
那是木门被推开时,发潮的转轴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三人霎时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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