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64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跟在白老先生的身后进了屋。

听说将死之人的身上会有股特殊的气味,像是某种腐烂的木材,陈安道无从在这满室苦药味里闻出那种味道,他只是跪在了榻前,隐约能听见陈柏喃语的位置。

陈柏能感到有人跪在了他榻前,他已无力再转头,嘴唇吸嗡道:“安……安道?”

“孩儿在。”

“安道……安道……”陈柏的神志已经模糊了,他不担心,他要说的在几天前就已经交代了。

陈安道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叫自己见这最后一面。

“跑吧……”

那声音模模糊糊地自帷帐里传出,陈安道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不能跑……”陈柏又喃喃道,“不成啊,是要死人的啊……”

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手在眼下一揩。

“对不住啊安道,我不如、不如你祖父聪慧……也不如你母亲果敢。”陈柏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坐起来,可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并未看见。

陈安道看见了,却没有动。

“我陈如松……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

“父亲……父亲比不上,妻子护不住……就连儿子都要……都要生来去给人杀的……”

那声音里隐隐带了些哭腔,垂死的人如一个孩童那般委屈,说着他从不与旁人说过的最隐秘的苦楚。

“你与我不同,安道,你与我不同……告诉我,告诉我你想不想跑,如果想跑——就跑,从柳山、乘船——咳咳乘船离开,你有本事,你若想跑,没人能、没人能找得到你的……”

陈安道闻言,在地上拜了下去。

“不必了。”他说,“我不想跑。”

陈柏挣动着的手指忽而便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陈安道约莫是感到了狠毒的快意,他又说:“我只想死。”

“安道,安道啊……”陈柏哭了出来:“你不要死,不要死……让父亲瞧瞧你,让我再瞧瞧你……”

那声音越发微弱,越发叫人心疼,可是陈安道的心就像是已经被那千胆参给浸成了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抬起头,只是那样跪在床前,听着他父亲最后的吟语落地。

池塘上枯败夏荷在水中糜烂,高树上轻落一滴朝露,打在了荷上,惊动了叶下的鱼苗,倏忽地游走。

水静了。

许久,久得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陈安道直起了身,却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那久远的浓雾是终日不散的阴翳,那绵延的青山是压在这大地上的一条巨虫,破晓的日光照不进来,日中的太阳也不过叫给这天地里落了些白灰,积重的泥垢早已在那里盘踞,在这世间无处不在,可他陈安道高居仙门之中,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纤尘不染,目下无尘。

他那日对杨心问说了什么?

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修仙不当为己,乃是为天下苍生。

当真是大言不惭。

陈安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老先生不忍道:“少主,由我去发丧吧……”

“不必。”陈安道敛下眼睫,“方才我接到白先生的传信,师父身上的恶咒古怪,平罡城也被封了。”

白老先生一愣:“这是怎么了?”

“仙门之中已有人生了异心,不愿看深渊稳稳当当地被封在三相之中,近来起阵,必有异动。”陈安道说,“我本想叫那些人在继位的混乱里浮出水面,逐一清除,可事急从权,我现在就要立刻接过陈家上下所有人手,此时发丧只会成我掣肘。”

“那,那家主的尸体……”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

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跨出了门槛,那一瞬似是踉跄了半步,白老先生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倒下去,连忙要上前搀扶。

可他的腰只略略一弯,半晌直起来,到底立住了。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你们过来。”他看向蹲在院子里落泪的兄弟,身形飘渺如世外仙,冷然不识何为人情。

又似是世间流离徘徊,不得坟塚的一副枯骨。

第75章 夏莲败

“少主, 您……您节哀——”

“陈勤。”陈安道打断道,“我要你立刻启程去平罡城,潜进城内, 在富宁镇上寻一口古井,对那井说我的名字,之后你会见到两人, 告诉聪明点的那个, 无论如何不可再起阵, 否则为生剑必折。”

陈勤一个字都没明白, 但是全部都记住了,他看得出陈安道眼里的肃然,一句也不多问:“是。”

“城内封禁, 对修士尤为严苛, 若是不成,保命要紧。”陈安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看向陈勉,“你去传听记寮, 以我父亲的名义直接给几家送口信,就说陈安道得了传承, 惊惧之下逃跑了, 对姚、岳、关家说我往长明宗方向跑了, 对季、闻、上官家说我逃回了临渊宗, 寻求师父李正德的庇护。”

“啊?”陈勉茫然道, “为——”

“他记住了。”陈勤猛地一踹他弟弟的屁股, 冲着陈安道拱手道, “少主放心。”

说着便抓着还想再问的陈勉匆匆离开。

陈安道回了房间, 割破了手, 在陈柏的尸身上画阵。他向来觉得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阵,比寻常朱砂的威力强上不少,现在看来并非错觉。

陈柏的尸身周遭一片冰冷,发上挂霜,面上结冰,这张清癯的脸自陈安道记事以来便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是早就斩了七情六欲,不过是逗留人间的神仙。

他不让陈柏临死前看到自己,却在此时久久地望着这张冰封的脸,他们亲缘浅,父慈子孝得近乎君臣有别。

可他唤了他父亲十余载。

所以他到最后也说不出哪怕一句埋怨的话。

他就这样看了半晌,忽而觉得胸中有些淤塞,半晌偏头咳了起来,胸腔震鸣,喉头甜腥,咳得他自己喘不过气来,扒着小几深喘了许久,才慢慢拿开捂嘴的帕子。

帕子上见了红,他折进袖中,心道浪费了,方才不如拿这血画阵。

小几上的残局还放在那里。陈安道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棋子,

对面无人,可他还是能想象出这样的一个人影。

世家要封禁深渊,成一个李正德。

他落下一黑子。

阳关教打散了一次三元醮,成了岁虚阵,又以岁虚阵戕害李正德。

白子跟了下去,在右上角做劫。

为了什么?

季铁的血阵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黑子的气眼不够,阵型已乱。

阳关教和世家对冲,究竟是为了阻止深渊被封禁,还是为了将深渊封禁在李正德以外的人身上?

这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差异。如果是前者,他们只需要杀了陈安道,待李正德的骨血撑不住之后,深渊自然会被释放。

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他们绕过了轻易便能杀的陈安道,反而想尽办法去加快李正德三相分崩的时间。

而如果是后者,便能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仅不会杀了陈安道,还需要再找到一个心魄和元神,在李正德崩溃之后,用新的容器承载深渊。

白子几乎将右上角绞杀殆尽了,黑子只能转战左上角。陈安道思索了片刻,手指夹着一颗黑子,在指尖略一拨弄。

若是如此,那杨心问与深渊的相遇绝不会是意外,可是这就意味着从他们下山之时,便已经被算在了局中。

杨心问被他激得张口咬他是在遇见深渊之前,可他是在何处沾染了魔气?

民间,还是雾淩峰?

白子已经追上左路,与退守的黑子交缠。天色愈深,陈安道在微弱的烛光下打量着这盘棋,觉得白子未免太过冒进,右路形势虽好,可还没有完全吃稳,若是自己,应当会将右路几个彻底压制下来,再去追——

灯花迸溅,棋子在盘上落下的影子微微颤动,其中一颗白子染了灯火的色泽,不扎眼地悬在上边路,似是叫人遗弃的孤魂。

它孑然一身,离群索居。

陈安道指尖一顿。

随即举起黑子,悍然落到了那白子旁边。

“既能知晓深渊的降临,又清楚我们二人的动向,甚至有机会让杨心问身上染上魔气——甚至从一开始,奉天座莲神谕,指使李正德下山。”

“从那时起吗。”陈安道黑如点漆的眼里映着那颗白子,“从你送给他那陶埙之时?”

“不,那太早了,那时的你还并不知道杨心问会有这样的心性。”

沉默半晌,陈安道微微摇了头。

“原来如此。”

他不再犹豫,白子眼见这连通两路大盘的暗棋被发现,也骤然撕开了假面,黑白在这无人之处骤然展开了厮杀,陈安道面前那人的身形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为你生死守了三日的门,没让任何人进去。”

“你却看出他心志坚定,是个当祭品的好材料。”

棋至终局,他官子算目。

白子输了两目半。

他与尸身共处一室,与山外之人于盘上对弈。整地出的黑白两阵整整齐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彼此的影子交叠,黑白都不复分明。

“师兄。”陈安道轻声道,“承让。”

次日清晨,他推开了院门,看见白老先生站在门口。他像是在这里站了一整晚,惨白的皮肤起了皱,像张货真价实的纸落在那儿,手上抱着块黑布。

“少主这是要走了吗?”

白老先生生得异常矮胖,腿短腰长,是当年岳华兰作画的又一处失误,虽不及白晚岚那一对大小眼,但也着实扎眼。

“我不放心宗内。”陈安道冲他颔首,“劳烦白老先生帮我看护一二,待我了了宗门事,再回来为父亲发丧。”

白老先生闻言憨厚地笑了笑,将抱在怀里的东西递给了他。陈安道接过来,发现是一件黑色大氅,背绣银纹满月,月下黑鸦成群,栖枯枝而立。

“家主两月前便叫我备下了。”白老先生说着又从门边拿过了一根乌木仗和他的柩铃,“都是正好合您身量的,这柩铃也已在玄枝上挂足了时辰。”

陈安道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神色看不出喜怒。

那柩铃盈满了灵力,如温养的美玉那般莹亮,拿来当他这种人的棺材,说来还有些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