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有劳了。”陈安道将柩铃戴上,披上了氅衣。
他灰色的发带落在了那氅衣的明月之间,如一缕天上云,向那群鸦落下,邀他们共赴仙都。月明星稀,枯枝黑鸦,这世间最是不详之物也欲乘风,去那凌云绝顶之处。
白老先生目送着那远去的人影。
云雾飘渺,风动林海。
他想起小姐抚摸着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时说的话。
“我总想着,陈家郎,岳家女,若是不生个旷古烁金的奇才来,岂不是浪费了?”她的眼如鹿目,笑起来时能叫人闻到林间朝露的清香。
“可是怀着这孩子时,却又不想这么多了。”她拉过陈柏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粉腮云鬓,眉间溢出了一旁伺候的画人理解不了的慈爱。
“我只愿他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不要如我这般,日日想做个万人敬仰的英雄。”
“不要再为旁人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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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晴,万里无云,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圣女架了妆奁,取出台镜,就着今日明媚的阳光,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翡翠的坠子落在她颈边,随着天座阁上的风轻轻荡着,衬着她雪样的肤越发白净,整个房间都都像是叫她照亮,还盈着些女子的芳香。
这坠子她很喜欢,可是头上那玉镂银兔簪却并不相称,这般想着,她抬手取了,换上了一只长尾蝶簪。
可论及最不相称的,恐怕还是她眉间的花钿。她看着那金边红艳的天座莲,眼波似水的桃花目便冷了下来,忽而没了打扮的兴致,将妆奁一合,推到了一旁。
已是秋季,她却只在里衣外裹了一层薄纱,对着窗口附身趴着,枕在玉臂之上,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睡莲,在山风里沉醉着,静待那招展的日子。
她听到了脚步声。
房门打开的时候,她便匆匆地抬了头,眼里冷下去的火苗蹭得又亮了,睡莲成了向日葵,朝着日光处盛开,她起了身,踩着木屐迎了上去,笑道:“阿珉,怎的今日才来?”
门外来客赫然是叶珉。
这倒并不难猜,能出入这天座阁的只有圣女一脉和神使,今日天座莲无神谕,圣女一脉又只剩了两人,来者除了叶珉还能有谁?
天座阁在整个临渊宗的最高处,房门一开,山风传堂而过,掀起了圣女的裙角和叶珉的袖袍,这对相貌相似的姐弟像是就要这样乘风而去。
圣女的脚下略一踉跄,叶珉伸手扶住了她。他们如同照镜般四目相对,在那风中静立,过了许久,叶珉才慢慢收了手,自腰间取了扇,露出些笑意道:“近来宗内热闹,抽不开身,叫阿姊久等了。”
“宗内日日热闹,我这儿却日日冷清。”圣女嗔怪道,“热闹处不差你这点柴,我这冷灶烧不起火,却是要死人的。”
叶珉回身关上了门,叫那呼啸的风再进不来,才温声道:“阿姊教训的是,再不敢迟了。”
“今日是个好日子。”圣女说,“我不与你置气。”
叶珉扶着圣女在屋里的花篮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了桌边的小凳上。
屋里点着白木香,海蓝纹香炉里袅袅地升着烟。圣女挽着衣袖亲自焚香,又看向桌上的九霄琴,略一偏头,叫那翡翠坠子歪了下来:“你弹琴给我听。”
叶珉神色之中略有些凝滞,半晌还是答道:“阿姊要听什么曲子?”
“听你近来新谱的。”
叶珉苦笑道:“近来思绪纷乱,不曾谱曲。”
“为何要乱?”圣女今日的心情似乎确实很好,平日里约莫都该发脾气了,眼下却还是巧笑道,“谁惹我弟弟不高兴了。”
叶珉略一拨动那琴弦。弦音滞涩,音调偏低,想来是多日不曾碰过了。
“谁敢惹我?惯来只有我去惹别人的。”叶珉紧了紧弦,不急不慢地调着音,“只是我左思右想,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何天座莲会有那样的神谕。”
“仙上的神谕,我们如何能善加揣测?”
叶珉的眼神微微暗了下去。
他调好了音,缓缓拨动了琴弦。
那曲调婉转悠扬,在这满室熏香里缓缓荡开,从窗外飘远。里头却杂了些突兀的琮音,叫人想起落在水间的玉石。
圣女闭了眼,这是从未听过的曲子,她却已经无师自通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三月春燕,不与她一同囹圄在这一阁之内,而是跟着这琴声一起翻过了窗,飞过这临渊山的万顷林海,掠过那山下人间无垠,去向了更温暖的南方。
“好难听的曲子。”一曲毕,圣女叹息道,“你果然心绪不平。”
叶珉笑道:“我本就草包无用,只会些附庸风雅的纨绔手段,如今这音律也不成了,怕是越发不招姑娘喜欢。”
圣女闻言站起身来,坐在了他身边的凳子,伸手拿过他放在桌上的扇子,展开细细端详上面的字。
“那阿姊该如何让你高兴呢?”圣女似是无奈道,“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日后若是娶不到妻,岂不是要断了家里的香火?”
叶珉温声道:“若是阿姊能告诉我,你这几日为何这样高兴,我或许也能高兴些了。”
圣女摇了摇扇:“为何?”
“知道阿姊为何高兴,我便有办法照葫芦画瓢,日日叫阿姊高兴。阿姊高兴了,我自然也高兴。”
“就你嘴甜。”圣女用扇子轻敲了叶珉的头,“有这张嘴,怎么还不给阿姊领个弟媳回来?”
叶珉便笑:“来日方长,阿姊急什么?”
圣女闻言却垂了眼,眉间的天座莲揉了些愁情:“你又如何知晓来日方长?”
叶珉的笑也淡了,伸手握住了圣女的手腕,轻轻揉着那玉样的腕骨:“你是此间圣女,我是唯一能延续圣女血脉的人,世间再没有比你我姐弟二人过得安全舒坦的闲人了。”
“阿姊,你还求什么?”
圣女拍了拍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温声细语道:“当年二伯父离家时,约莫也是这般想的。”
楼外传来磬声。弟子大选的四试前,宗主不省君亲临霁淩峰,焚香开坛告天,亲敲警山音九下。
宗内弟子齐聚霁淩峰上,待四试结束,宣布入门弟子的名单,而后由大长老姚不闻揭幕采英关,一并组织抽签。
除却霁淩峰外,宗门上下别处一片静谧,飞鸟的蹄鸣也显得格外突兀。
叶珉望着圣女耳边的坠子,哑声道:“我与二伯父一般天真,你与父亲一般倨傲,可他们兄弟二人最终都是疯魔不成活,你我也要如此吗?”
圣女抬起食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胡说什么,阿姊最疼的就是你,怎么会舍得叫你受伤?”
“待这事成了。”圣女又捏了捏叶珉的耳垂,似是小时候那样安慰魇住了的幼弟,“我不再如笼中鸟般困在此地,你也不必如家畜般叫那些世家盯着浪荡,生怕你留不下圣女的血脉。”
叶珉强笑道:“若阿姊当真能飞得出去,为何不将事情告知于我,难道我会不帮你吗?”
“我是你姐姐,自然用不到你帮。”圣女笑道,“我们家的男人向来没用,父亲也好,你也罢,离了我都是不成的,你要乖些,莫给阿姊添堵。”
叶珉攥着圣女手腕的手,慢慢移到了她的袖口,一派可怜道:“是了,我何等草包无用,离了阿姊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圣女闻言一怔,却是红了眼眶,忽然抬手扇了叶珉一掌。
“世上怎能有你这般靠着女人过活的烂骨头?”圣女气道,“你没有血性,没有仇恨,你是世上最能活的一滩烂泥,没了我你就要寻死觅活?你敢!”
“我有何不敢!”叶珉愤恨道,“我无父无母,我孑然一身,我不过是个配种的猪狗,被世家的毒药拿捏着性命,此间血亲唯有一个阿姊!连你也要弃我而去,我凭什么非得活着!”
“阿珉!”圣女豁然起身,双手拢住了叶珉的脖颈,翡翠的坠子如碎星般摇晃,眼角的泪滴已然落下,“人人叫我圣女,你也只唤我阿姐,世上早已没人叫我叶斐,我不要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要寻那些唤我阿斐的人!”
“你那时年岁小,记不得恨,我不怪你,可我要那些杀我父母亲长的人的命,我又有何错处,你要这样逼我?”
叶珉被她掐着命脉,也不见半分慌乱。
“你拿我当刀,陷我师弟于不义,我认了,来世给他们做牛做马,生生世世还这笔债。”叶珉双手覆在叶斐的手上,叫她越发收紧那手,“可你拿我当刀,要杀你自己,我凭什么照做?”
“世上人若不为刀俎,便只能当那鱼肉!我当年当过刀,害死了罗子城和那平罡城的百姓,今时今日便轮到了你。”叶斐勒紧了叶珉的脖子,似是要从这窒息里教会此后天地孑然的活法。
“季闲用心青叶试你,必定已是对我们我们起了疑心。拉弓没有回头箭,阿珉,九声磬音已响。”
她忽然松了手,叶珉的喉管里终于透了气,他趴在一旁急喘。
叶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伸手抹去了额间的花钿,那是如飞鸟剪羽般的耻辱。
接着她取下了那长尾蝶簪,没有一丝犹疑地扎进了自己颈子!
她不害怕,只是有些忧心,忧心她这不懂事的弟弟是不是能活得好。
可再忧心也冲不平她心里的苦痛,她晃荡着身子,慢慢地走向了窗口。
叶珉慌忙追去,连身体都没站直,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
她见窗外阳光明媚,山间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着,有一只自窗前飞过,是只白羽的灵鸟。
“我是半鸟仙。”她伸手攀住了窗框,身体里的血似要流干了,叫她感觉从未有过的轻盈,“此生命数由我不由天。”
叶斐追着那白鸟,从窗上一跃而下,这是她第一次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出这囚笼之中。
翡翠染血。
似青叶上开出的最艳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陶埙部分见第五、十六章
第76章 四试
如若妖魔二字有具体的模样, 那大概就是杨心问此时的样子。
他的头与身体分隔两处,半晌却见那已经软倒的身体直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头的面前, 捧起了头,安回颈上。
血肉和骨骼在顷刻间合拢,内里生出千丝万缕的细肉来交相缝合, 杨心问在意识到自己再度拥有了身体之前, 便已经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至于到底算不算人, 或许他说的不算。
没有多犹豫, 杨心问又将长剑捅进了心脏,狠狠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流喷溅而出, 像是山涧湍流的水。他如愿地感到了身体越来越冷, 越发无力,半晌倒在了地上,痉挛了起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死去的瞬间,他胸口的伤再度抽出了无形的丝线, 新肉如膨胀的苞米一般迅速覆盖了那致命的伤口,他的心肺重新涌入了温暖的鲜血, 他倒在地上, 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泡, 掉了脑袋, 捅了心肺, 却如没事人一般地静卧在那里。
半晌, 他翻了个身, 咸鱼一般将自己晾晒在血泊之中。
轻飘飘的枯叶被他的血粘在了地上, 轻易飞不起来了, 那星星点点的黄叶与他逐渐变黑的血窝在了一处,似黄昏红日下漫山遍野的雏菊。
山风荡不平他鼻尖的血腥味儿,
他松开了剑柄,一把连自己都捅不死的剑已经无法给他任何的依仗。他茫然地伸出手,朝着那灼目的日光,日光能照亮这世间所有的阴霾,可为何独独不能烧死他这个邪祟。
噩梦还在他脑海里回荡,此后的日日夜夜都将如此。
都说与深渊对视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了,可那分明是假话。再苦的药如何苦得过人生百苦,在可怕的邪神又怎能与人心诡谲相提并论。
杨心问的双眼干涸,里头的眼泪已经叫别人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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