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乡纸师 第60章

作者:石头羊 标签: 灵异神怪 相爱相杀 玄学 美强惨 玄幻灵异

然后盲眼姑娘来给假将军大人的神龛送肉粽了。

沈选看着宣婴带着怪笑的脸,根本不觉得这个装神弄鬼的做法像为了帮忙。

可怜的姑娘还在蒲团茗碗面前跪下磕头,虔诚拜托他们把彼时人间的样子转达给阴判。

民间传说,钟馗捉鬼,崔判定刑,这些声张正义的鬼吏据说是真实存在的,但宣婴目前应该没有见过,他这种情况肯定是不相信的。

等送走了女孩结束祭拜的步伐,宣婴才回来告诉他,下一步是等冥财运输途中的车马路过土地庙。

要知道“闹地府”这个事情,凡人要做可不简单,不亚于在现代去首都上访。

但一切也很巧合,一来,宣婴盗取的关牒是杨四将军的。

二来,他们有女孩他爹的身后箱笼可以用来吸引冥府派力士押运冥财,所以他们真的就等到了东岳的人。

沈选顿了一下,紧紧盯着黑暗中三个影子,鬼官吏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两张脸都是眼熟的,正是上辈子的黄耀祖和外卖小哥。

“中间那个犀牛角的黄袍怪就是冥财押运使者,它左右两个小鬼,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力士,但你看它们把姑娘他爹和其他鬼怪的金银首饰放进谁的口袋了?”

原来是这样的。

所谓“处处驱役,常驰走”,这个鬼官吏和车夫力士未来还会投胎转世,宣婴是不知道。

但从头到尾,宣婴没有做错什么,他扮成杨四将军就是在替地府查问那个鬼贪官。

本来就是预备大闹地府,两人出来抓着三个鬼一顿暴打。

沈选这次不等声音出来了,学起古人骂鬼。

“孬种,以土地城隍自居不救百姓苦难,该杀。”

他又替宣婴将“前世因果”骂了回去。

“黄袍怪,你过了那么久没胆子找地府麻烦,但是倒敢借托梦的借口坑害普通人,甚至过了百年还不忘报复别人,我都替你们这等恶神的无耻害臊羞颜。”

未来以凶煞丧门著称的地官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他比沈选打鬼的动作更快,抄起棍子就狠狠地打。二人打定了主意要为百姓申冤状告鬼差不公,口中还念念有词,学起了白天街上的乞丐孩子唱儿歌:

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雷雨天的前兆,土地庙电闪雷鸣,将石菩萨照亮一瞬,霎时显露出了几分胆怯心虚,也勾勒出宣婴眼眉梢上的红痕胎记。

宣婴让沈选天亮下山,尽快把被鬼偷走的钱还给山下的普通人。

他自己却像把一个心愿解决了就好,低头静静地坐在庙里不太想说话了。

人心都有多面性,沈选见过了他的恶毒和痛苦,也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是应该开心起来吗?

到达绍兴后,他或许马上要碰到仇人了,替母报仇的曙光就在眼前。

他这是怎么了?

声音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来了,前世的剧透,第一次失效。

沈选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已经不自觉感觉到了失重,到底什么是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57章

远方月亮升起来, 漫过了说书人的纸镇,也填满了判官的毛笔尖。而在荒郊野岭的庙中, 两个人在保持距离,他们已经沉默很久,很久。

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宣婴手漫不经心把玩发丝的样子,真的让人会误以为沈选是误入寺庙的僧人道士,邂逅了一位梦中的风月艳鬼, 可没有人能忽略不计他的罪孽深重,地上还都是从尸体身上流下来的血水。

除了沈选。

沈选甚至能猜出来宣婴为什么不赶快处理掉这些死人,因为杀人本是为了泄愤, 但往往在杀光之后, 又会迎来一轮新的精神高度空虚。

杀光了天下,我爱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好像还是很痛苦,既然如此,所有跟她有关的也不许再存在。

一个人杀多了, 肯定也不是觉得多有意思,就是纯折磨所有人,谁也别想好过。

这样一说,他跟宣婴半夜待在一起的危险程度很大。

变态是不用睡,但沈选怕他一空虚,一寂寞, 一冷,自己再想爬起来跑路晚了。

宣婴除了这件事以外的想法,沈选根本猜不透,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想过走。

宣婴好像也并不在乎此刻身边的“狗”到底是谁。天又快黑了, 穷人在这个时代根本点不起灯,山下多数人为了防土匪也早已经闭户。可是赶路的他们一起呆在土地庙交换守夜,总能听到有戏班子今夜在远处敲锣打鼓唱戏,在这座秃山上,这几乎是鬼故事了。饭都吃不上的人,还在用地里的粮食办喜宴,沈选看着隐没灯火的破败众生景象和一抹大囍朱红,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殊不知背后有个家伙就这样笑开了花儿,他还大半夜趁沈选不备彻底丢下了这里。

沈选白天就觉得他的行为怪异非常,不然也不会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没想到这个鬼也知道这点……他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就靠着夜色下的唱戏声找到了抽身机会……碰巧办喜事的村子没了动静,沈选总觉得不对劲……他几乎是狂奔出庙追着宣婴而去,直到见到街坊小贩围着城门那边才停下来。

前天贴告示的地方,多了一个鬼画符通缉令,宣婴的去向何方也写在上头了,很不幸,他又又又……屠村了。

虽然,这次死很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昨晚这个村子半夜拉人拜堂成亲,沈选听着就怪怪的,更何况戏曲,最早在民间就是唱给鬼听的,这家人请人唱的竟然还是《关公戏》。原来当时他没有想错,这个村子在行的是民国盛行的送黄花娘子配婚仪式。

在当地传说中,汉朝时,杨四将军曾保护此地免于兵祸,后来全民抗战爆发,乡下佬为了生活没办法就开始寻思酬神请鬼,但因为粮食生产力不足,无法正常地献上香火祭品,他们便想出了恢复上古早已经取缔的活人祭办法,以“配天婚”实现神明跟平民的信仰交换。

昨夜有个女孩就是这么被找来当祭品的。当地老百姓半夜将其的身体清理干净,换上大红喜服就要活活烧死。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宣婴指着人牙子,还曾经说过这个风俗。

现在他已经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妖魔鬼怪,还救下了据说在火堆上挣扎的五岁新娘子。沈选听到大家在说,抢走了新娘的他一定是旱魃转世,所以才来阻止祭祀,祖先如果不保佑他们都是这个邪神的错。

他们说着这种话,殊不知宣婴就在旁边那个不远处的茶棚。他早早看到了沈选,就捡起一块石头。

被旁边飞来的小石子砸到鞋子,沈选顺着人群看到了他也在看告示。

两个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张关于土地兼并的“万恶之源”和宣婴这位所谓的“旱魃灾神”。宣婴轻蔑一笑,拿出一包鸭屁股对沈选招招手,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们重新回到土地庙,离故事里即将发生的绍兴惨案好像又近了。

在供桌边,一个小新娘坐在地上,她不敢抬头看四周面目狰狞的神像,稚气未脱的脸庞也让沈选一下子顿住了。

是小神婆……宣婴救回来的女孩子居然是前世的小神婆。

宣婴回头看看他,奇怪的笑容就像是求表扬一般,他的疯病也时好时坏地突然对沈选犯了。

“你来看看我的女儿,看,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娘一直都说想看我长大娶妻生子做别人的好儿郎,这下我回绍兴也不有愧娘亲了。”

沈选的嘴里突然没了任何言语。

不。

他早该这样猜到了。

宣婴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他完全没有人的是非观,还对绍兴之行有种恐怖的执念。

这时,小神婆对他用口型求救:“他不是好人,他杀了……好多人。”

“我知道。”沈选慢慢坐下了,不止如此,他还关上了门,坚决不让小姑娘下山。

沈选的举动吓到了小神婆。她的表情在说:“你是同伙!”

沈选的眸子微微闪烁,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不管如何,宣家马上要被谁灭门,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板上钉钉。

在普世价值中,宣婴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不分敌我,滥杀无辜,沈选不仅袖手旁观,这次还说跟着就跟着去,确实是让他也有了乱判活人生死的嫌疑。

想起很多年后崔判说,判官不可插手生死,他已经身在局中,可现在又能做多少呢?

“喂,你怎么不夸夸她?女儿,爹爹陪你,躲猫猫,嘿嘿,来,笑一下。笑一下嘛,好不好?”

宣婴急着擦掉出去连夜屠村的血,他跑到庙门口下过雨的积水潭,洗洗手和脸又成了一个孩子样,小神婆怕这个疯子怕的要死。没办法,沈选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见状,宣婴对他俩撅起嘴,叉着腰大声胡闹了起来:“我要当她的爹!我不管!我要…呜呜呜……求你了,给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女儿!”

太儿戏了,女儿又不是小玩具,宣婴这情况是病,得治,而且他根本不适合跟孩子共处,他收紧的双臂看上去能把小神婆捏碎,在他心目中对人命也全无轻重概念。

宣婴抢不到他抱回来的女儿,差一点又跑出门去,很多发疯的人都是这样精力旺盛到闲不住。

沈选怕待会儿又找不到这道鬼影子了,也怕他再出去抢亲抱第二个女儿,便与女孩子赶紧一起冲过来拦宣婴,这个神经病却是早有准备,坏笑着从沈选背后拉出来一个小神婆,先跪下来紧紧抱着,又像救命稻草似的再也不愿意撒手。

“嘿嘿……娘!娘……我是阿婴,我好想你呀!”

提到娘,他就是个真孩子。

小神婆不会说话,还被他误会成不理人,然后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眼泪还模糊全黑色的恐怖双眼。

“娘……娘啊……娘……”

这一晚上,破庙上空都是疯癫的他追着别人发神经的哭笑声,小神婆开始会怕的躲到沈选那边,她后来也麻木了,一个人这么大了还哭着喊着要娘一定是傻子,宣婴想如何折腾都随他便吧。

小神婆从害怕已经开始把宣婴当成弱者了,雨水打在午夜的屋檐,沈选席地在火堆的最右侧凝视那个不人不鬼的影子,宣婴在对他哼绍兴口音儿歌,“你给我编辫子,我送你栀子花。阿婴是个好娃娃,好不好听!”

他开口唱,沈选就不可能说不好听,还会牵着他的手,去低头任由宣婴往脑袋上簪牡丹。

小神婆看沈选和宣婴的互动,她都活活看呆了。

小疯子,竟也有情比金坚的好情郎啊。

难怪口里含着一朵芍药的宣婴笑得好天真。

她当然也怕这个疯子知道内心的想法拿菜刀砍自己,但跟沈选一样,二人的体力早已殆尽,脑子都已经被宣婴的精神状态折磨得不想思考了。

但是三人都没想到在这场雨中,第一个发烧咳嗽起来的会是宣婴。他当然还是喊着坚持赶路,沈选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给他擦洗干净身体,小神婆说他皱鼻子不通气,眼圈儿红红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他为什么非要去绍兴呢?

沈选轻轻道:“因为他想他娘了。”

宣婴在睡梦中一听“娘”就开始疯病发作了。他本来就头痛欲裂,此刻痛苦到满地打滚,额头湿透又脆弱地叫唤娘亲。

重返人间的他还开始发烧干呕,沈选看不下去抱住了他,宣婴浑身滚烫,睁开红色眼睛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沈选的手背掌心,贴到脸上都是扭曲疯狂的笑容。

“我……要去……就算再死一千一万次,你也一定带我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此生从哪儿来的,就一定要回哪儿去……”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彻底干了,这潭死水中没有光,眼前划过的全是枉死带来的仇恨和怨毒。

小神婆也被这一幕吓坏了,但当她看到宣婴印堂泛着黑红的咒文结印,浓重的紫疸扩散到了他的面部脖颈,咬破的唇部爆皮发红,这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终究是不忍心地也爬过来抱抱了他。

宣婴彻底成了淋湿小狗,头发还没干,只会呜咽着瑟瑟发抖。

四个手从身前背后静静地拥抱宣婴,他那双泛红的眼角抽动了起来,庙宇头顶上的神幡遮挡住了一切,但他的脊椎缓慢地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