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小神婆好像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改口道:“他好像也不是坏人。”
沈选顿了顿,接过话道:“我也知道。”
“……”
沈选道:“因为我们本就是一群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小神婆说不出话了。
沈选脱下了他假扮道士的蓝色衣服,解开宣婴湿掉的黑色里衣给他换装,这一刻,宣婴清峻苍白的受害气质和他布满许多伤害的背部,让他看着就很需要被人保护,莲花酷刑也让这个厉鬼的肌肤白到如镀了银光的羊脂美玉。
沈选毫无邪念,上手挽发,抱着他的后背对小神婆继续说道:“你并不懂,但你以后会慢慢懂,善是每个人的本性。恶,也是很多事情的人之常情。就好像你,宣婴和那群村民在这件事情上的因果关系,那群村民们原本是遭受地主阶级迫害的被剥削者,身上却对你来说承载着愚昧无知的迫害恶行,宣婴将所有人都杀了,又无形中拯救了险些被烧死的你,那么对你来说,到底谁是坏人还是好人?判断事情的正确错误又到底该从当事人角度,还是该从神明的俯瞰角度呢?”
正是因为如此,沈选永远无法以卫道士嘴脸参与任何一场审判围剿。
只要是人,都应该更怕他自己就是下一个宣婴才对,毕竟沈选也已经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救不了谁的普通人。那么多数人呢,我们都是芸芸众生而已,如果觉醒时代的开端不是自下而上的,那么停滞不前的历史也就永远只是眼前这个样子。
小神婆也同样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她当然会觉得宣婴杀了坏人们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在冥司的法律眼中,宣婴已经是罪孽满身,永不超生。
第二天早上,宣婴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看着还可以。
他盘腿在屋顶看山下的村子,身影像一个真正的小道士。
想起有一句俗话叫,小时候怕天黑,长大怕天亮,世道残酷如此,真正日子难过的穷人都是天没亮就上工犁地砍柴了,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常人的他低着头表情不明,然后就对上了小神婆拿着馒头的手。
馒头点了红,明显是他在喜宴上抢来的,宣婴只是犯病不是失忆。
宣婴就理直气壮问小神婆要吃的,没想到小丫头真的给他了,他拿到也不撒嘴里,光含笑看她眼巴巴地跟随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的表情本来很凉也没人类温度,可随着这个疯子从高处跳下来,把一个悬在半空中的掌心落回到了丫头脸上,一道小干爹故意逗她玩的轻佻笑声传入了小姑娘的耳朵里,庙里面的沈选刚好也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好可惜……要是我们早点在这里遇见……我会因为你而……”
“算了,你吃吧。”
“没关系,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沈选听到的心一下子压着一块奇怪大石头,他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呢,他觉得,宣婴的心和大脑其实已经生病了。
宣婴转过头来,看到沈选站在门口只是笑笑不说话,但他把那朵昨夜的芍药花拿起来碰碰额头,满眼温柔地看了过来,那种感觉却莫名让醉花失色。
“走吧,我要赶快回家了,人啊,这辈子生从哪儿来,死就该回哪儿去。”
他还在后面的路上提到了一个事情,正是宣婴随口一说的这句话,让沈选突然意识到,命运的拐点原来正是在此时到来的,沈家四代身上的一场造化即将到来,还是在他面前眼睁睁残酷发生,却绝对不给他一丝改变机会。
宣婴的胳膊交叠在头下道:“今晚我要回家去看我娘,你们就羡慕吧,嫉妒吧!我绝对不会带你们去的,哈哈哈,我要一个人去,对了对了,听说附近有个纸铺,那里有对夫妻最擅长捉妖了,你们说,他们懂不懂怎么让一个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他说完打了个滚儿,却不知道沈选是什么表情。
沈选的神色一变,看着这一幕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古怪,在思绪恍惚之间,他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又因为很多东西而进一步想到了什么,此前路上跋涉带来的伤因为沈选的双臂收紧,竟然也有血迹斑斑在透布而出。
可是小神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心里面的惊天骇浪。
什么纸扎。什么捉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神婆当然不懂怎么回事。
船上的宣婴也对她笑而不语。
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啦,扎纸匠,最通阴阳懂术法,是一门服务死人日常所需的技术活儿。
就和他娘一样,本来是唱人戏的,后来改成唱鬼戏,专门接白事上的目连戏演出。
但正是因为绍兴有这家人同时在,宣婴才能淡淡在心里许下一个心愿,这个愿望的具体实施对象就是他自己。
也是伴着摇桨板的层层波浪出现在的乌篷船前方,让宣婴的脸上多了一种和沈选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温暖色调,他对着青石板路在船头躺下了,抬手找云和阳光的脸上还露出找到家的安宁与自由,这条古老绍兴的清浅河水就像是一张柔和的网,接住了一身血污和疲惫的少年。
“残魂不息,积累成秽。”
“污秽滋生,祸及后人……”
祭鬼的歌谣唱完了,宣婴道:“……一个鬼不得超生了,会不会就可以见到最不可能见过的人了?”
沈选表情已经开始难以控制情绪。
小神婆还在追问:“你要去见谁!也带我去吧!”
宣婴就是不告诉她,而且他们今晚不许跟去这件事,这个吵闹鬼也没给回旋的余地。
沈选本想开口,看到河水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影子,他这个不存在的梦境外来者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噤声。
后面发生的很多事,小神婆就完全不知道了。除了沈选,此刻也没有人能猜透一个鬼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终究是沈选等到了一切。随着几段梦中记忆快速划过,他觉得眼前的古镇景色成了最真实的地狱,而沈选的相盒此时也摔开,再度露出了那张花旦妆容的照片。
沈选见状,用尽所有力气继续破开地狱大门去找前世宣婴,但等他找到的时候,已经杀父的他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爹,你现在不是一个爹了。
你是父,和,多。
加起来,就是一个多余的父亲。
“娘,他走了,我也该上路了。”
原来宣婴那夜回宣家,根本不是为了杀人,是他不想活了。
他此刻看着一地尸体的眼睛都在说自己根本已经不想活了……毕竟他对生活没有目标和希望,也没办法看待自己死不了这件事,他选择的办法就是跟宣家人同归于尽。
当然了,其实谁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但是为何宣婴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实在不想活了,或者说是他太累了,母亲的无□□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期盼的,未来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坚持下去的呢?
所以他就选择了沈家。
宣婴早就知道他们这对夫妇和地府有关系,男主人沈樵世代还供养着方相氏阿官。
宣婴只要把这血液烹杀人肉的血味传到二人的家门口去,灭门惨案只需要片刻就能被夫妻俩一块看出问题。
如果能让这对好人夫妻合力斩杀了他,他这一辈子的痛苦屈辱也就可以了结了吧。
就快要引来杀他的人了,宣婴的长发披头散发,关节脖子反折着。
可他一见沈选就笑了起来。
“小道士……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来了……”
“算了,既然来了就随你吧,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想回家是报仇,不……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一直……就是我自己……”
“因为害死我娘的……凶手……本来就是我啊…!——是我饿死了又吃了我娘的——我吃了我娘!!…我才是罪魁祸首,可是每死一次,肉身轮回涅槃都让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怪天怪地,可我最怪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是我害死了她!!最该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沈选痛苦难当地闭了闭眼睛,宣婴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他矛盾扭曲的表情疼得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但是这是一场梦,所以沈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宣婴,他迫不得已保持距离的身子甚至在逐渐化为消散的光点,清峻的脸庞还依稀看到了一个人。
一百年前,他们沈家先祖——沈樵才是真正推开门的人。
即便沈选把命豁出去一千一万次。
他也没办法替罪求情,赦罪宣婴。
因为,这本就是宣婴一个人在前世等来的天意弄人。
……
终于,三人眼前血色飞溅,宣婴动手杀死了命运中最不该杀死的人,他在长久死寂后,发出了一声当场崩溃的惨叫:“不——不!不要!啊啊!!”
同样是一阵天旋地转,沈选就这样被迫离开了梦乡,他最后还在伸手试图去拉住那个人的手,但终究在关闭穿越通道的镜子上发现了一句古老的诗:“黄粱美梦终需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可是,不,他知道自己目前绝对不能走出……“黄粱一梦——宣……宣婴!”
“如果现在走了!”
“他会死的!宣婴,他会死的!”
第58章
沈选在做梦。
宣婴却是真的在看一场困住了他前世的因果悲剧, 但他真没想到,这次会一次性把自己上辈子的走马灯都过了一遍。
在这些记忆中, 有他后来从土地口中知道的,也有他完全没印象的,但大部分记忆都不是宣婴自己想起来的。
因为以前每死一次,他都要丧失一些人死灯灭前的凡间记忆,这是他的老毛病。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很讨厌去一遍遍提起过去, 因为这会让一个人走不出糟糕失败的阴霾,他几乎也已经不敢去想沈选看到的东西了。
所以他怕事情没完没了,先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料理黄袍怪, 以及他背后的窃取轮回镜的主谋。
虽然只是隔着幻境, 但杨四将军被宣婴的神像压住了一百年,也在宣婴的梦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们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土地庙来理论当初的是非功过了。
不过同作为五猖大将军,宣婴和杨四将军完全不像,对方从神像到身材都相当刚毅雄伟, 对比之下的宣婴实在阴柔过头。
两个气质相差甚远的大将就这样站着,一个霸占着自己被抢走的神龛,一个看着自己抢走过的香火,完成了一场眼神的冰冷交锋。
宣婴道:“我早该想到是你,杨四将军,别来无恙。”
杨四将军:“宣将军, 你如今可是风光了。”
宣婴:“那是,我风光也是多亏了您的无能,多谢了。”
杨四将军:“……”
宣婴:“废话不必多说,有仇直接来打。”
杨四将军:“宣婴, 你真是跟传说中一样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不公,但你未免过于着急,很显然,我的真身并不在此。”
宣婴:“那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杨四将军没有正面回答,土墙前那一根根蠕动的骷髅白骨将军鬼身只是顶着惨败的红盖布“动”了。
“我当然是真正的五猖大将军,宣将军,你我就事论事,旧的只能给新的让路吗,都是一样的神,前五路神的旧日光鲜真的无人在意了吗?曾经众鬼予我香火,敬我头香,现在我却因你被众人遗忘,这不公平。”
宣婴了解了,坐下啐道:“那你想如何?到底打不打?"
破石像用装神弄鬼的表情答:不打。
这个给常人压迫感的旧神还用苔藓覆盖的石头身躯来了一句宣婴非常瞧不起的发言。
“我真身未成,但我还会想办法抢回我的信众,宣婴,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打摆什么造型?你当大爷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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