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第49章 正宁
一个会开这么久,周瑕觉得不耐烦了,抱着双臂往椅子上一靠,问道:“还有什么事?”
周一难恭敬地说道:“老祖宗,劳烦您再等等。这回你们带回了桑家人的遗骨,正好安瑾请的傩是罚恶判官,可以以遗骨为媒介,把这个桑家人的魂召出来问话。勾魂笔下,阴魂不得撒谎。但这毕竟是个桑家人,他们家诡邪阴毒,为免出什么岔子,烦请老祖宗坐镇道场。”
周瑕暗道不好,没想到周安瑾这厮的傩是罚恶判官。
周安瑾忽然说:“把小桑也叫进来吧。”
周瑕眉头一皱,说:“叫他进来做什么?”
“他是集团今后要着重栽培的员工,让他开拓一下眼界也是好的。”周安瑾斯文地笑道。
周一难瞥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这儿子生性多疑,即便桑栩请了傩回来,也疑虑未消。
也是,毕竟桑栩全须全尾从鬼门关回来,又姓桑,是该多做考察。他冲秘书点了点头,秘书推门出去,过了会儿,把桑栩带了进来。
桑栩进门,看老祖宗眉头紧锁,知道接下来事情恐怕不简单。但无论如何,马屁照拍,他给老祖宗倒了茶,又给周一难倒了茶。
周安瑾对他道:“接下来我们要召那桑家骸骨的阴魂,你留在这里,熟悉一下桑氏。这家人邪异恐怖,很可能就是长梦崩坏的罪魁祸首。你好好看看,将来对上桑家人,也好有个准备。”
桑栩低眉顺眼,“好的,多谢领导带我见世面。”
秘书们把那一麻袋骨头给拖了进来。四角摆上蜡烛,又关了灯,窗帘严严实实遮住窗,挡住外面的天光。会议室里黯淡一片,只有烛影徘徊。每个人的脸被烛光照着,恍若戴了层金纸面具,阴森可怖。
周安瑾走到桌前,白皙的脸颊上浮起彩绘花纹,浓墨重彩,黑脸凶煞,赫然是个判官的模样。
他手一指麻袋,周遭的烛火剧烈一晃,齐齐转为幽绿色。
麻袋中,一缕青烟钻出来,凝聚成一个飘忽的青年人。他睁着无神的双眼,茫然望着眼前的黑暗,只看得清那些飘摇的烛火。大伙儿原本遮着眼,怕看见什么不能看的,毕竟这人的尸骨长着四个脑袋,没想到魂是正常人模样,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便纷纷放下了手。
周安瑾用余光观察桑栩,这青年静静看着孤魂,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忙着观察桑栩,没发现周瑕表情有异。周瑕皱着眉,感觉这阴魂有点眼熟。
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
周安瑾发问:“你是不是桑家血脉?叫什么名字?”
阴魂幽幽开声:“我是桑家人……大名桑正宁……阿爹阿娘叫我宁宝,守家大爷叫我宁哥儿,还有那位……总叫我蠢蛋、鼻涕虫、放屁虫……”
放屁虫。
周瑕忽然想起来了。
“行了,”周安瑾打断这唠叨的阴魂,又问,“你知道你们桑家有个人飞升了么?”
“知道……”
“他是谁?”
阴魂老老实实答道:“桑家最后一代人,最后一个孩子……”
“我是问,”周安瑾耐心地引导他,“他叫什么名字?”
桑栩心头咯噔了一下,周一难的目光投过来,他面不改色地给周一难倒茶。
阴魂絮絮叨叨:“乖乖、小乖、宝宝……”
“没有大名么?”
阴魂笑了,“不能被五姓找到……在离开长梦之前,我们不会给他取名。当他离开之后,我们也无从得知他的姓名……”
周一难在周安瑾耳畔耳语了几句,又转头跟助理交代了什么。
周安瑾复抬起头来,道:“你们是血亲,现在你身处此世,通过血脉因缘,应该能占卜到他的大致位置吧?”
助理搬进来一张画着六十四卦方位的大地图,放在阴魂面前。
周安瑾下令,“卜他的位置,如实告诉我们!”
阴魂霎时间变得痛苦无比,口中喃喃“不能说”,却又不自觉伸出手,指向地图。所有人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指,看他在六十四卦中央——首都的位置徘徊挪移。镇定如桑栩,此刻端着茶壶的手心也忍不住微微冒汗。
周瑕拧紧眉头,望着这一幕。
要是阴魂吐口了怎么办?
杀了周家父子?可他们毕竟是他的后世子孙,血脉挚亲。
杀了桑正宁?可他是放屁虫……
时间太久了,周瑕早已忘记了他的脸,却还记得自己给他取的绰号。
“他在我们附近?”周安瑾问。
阴魂指的几乎是六十四卦正中央,这说明那个藏起来的桑家人离他们极近。
难道真是桑栩?
他又忍不住看了桑栩一眼。
“……找到了。”阴魂忽然开口。
周瑕眉目一凛。
所有人盯着这缕飘魂。
他蓦然一动,手指从首都挪开,指向了南京。
“在南京!”有人叫道。
突然间,阴魂痛苦的脸庞四分五裂,五官七零八落,完全倒错,他的脖子凸出数个拳头大的疙瘩,一张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颊从那疙瘩里冒出来。看见那些脸颊的周家人发出哀嚎,七窍哗哗流血。
所有人退到周瑕身后,疯癫的亡魂追了过来,对上周瑕金色的双瞳。
周瑕记起来了,很多年前他还躺着坟地里的时候,经常有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儿来他坟前哭。这小孩不知道有什么毛病,老爱放屁,脑袋也笨,学神通学得慢,所以别的桑家孩子都取笑他,不爱和他玩儿。他把周瑕的坟当成了树洞,唠叨哪个孩子最过分,求周瑕帮他惩罚他们。
周瑕当然没理他。
周瑕每天都很忙,忙着睡觉,忙着发呆,没空解决无聊的小孩和无聊的问题。
结果这小孩儿不厌其烦,晴天来,阴天来。可能真的没人跟他玩,他一个人孤单,只能和周瑕说话,拿着《北斗诡术》在周瑕坟前朗读,练他怎么也用不好的神通。
下雨天撑着伞也来,还给周瑕的坟头撑伞,问周瑕冷不冷。笨死了,周瑕是大邪祟,怎么可能会冷?过年别的小孩不和他一起放烟花,他又哭了,跑到周瑕的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瑕听得不耐烦,给他打了两道雷。
“哇!”小孩儿沉甸甸的黑眼瞳被电光照亮,“好大的烟花。谢谢老祖宗!”
是雷啊,白痴。周瑕在坟里想。
再后来,小孩长大了,变成一个少年。桑家没有闲人,人人都得干活儿。他到周瑕坟前,一面擦墓碑,一面说:“大爷说外面有个工地出事了,包工头求到了我们家。大伙儿都忙,大爷让我过去帮他们看事。嘿嘿,这是我第一次帮别人看事,我一定要加油,不能堕了咱老桑家的脸面。老祖宗,我要出远门,不能陪你说话啦。不过你放心,我看完事就回来,很快的。”
少年人穿着崭新的靛青色长衫,背上包袱,冲墓碑挥了挥手,转身踏入漫漫长夜。
他没看见,墓碑前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戴着傩面的红衣青年,默默看着他离去。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周瑕有时候会想,他到底去哪儿了,不会看了外面的灯红柳绿,就不愿意回山沟沟里的老桑家了吧?说来也是,鬼门村的老弱病残,坟地里的老怪物,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周瑕没想到,桑正宁是去了东安公寓的工地,为了压住地底的胙肉,成为八角井的井眼,永远镇在了那里。
为什么要当桑家人?一个个死脑筋,聪明的都走了,飞升了,就桑家傻乎乎,守在鬼门关,结果死全家。
周瑕按住阴魂的头顶,掌中电光乍现,阴魂浑身震颤,被迫跪在周瑕面前。那几个疙瘩被雷电一震,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周瑕掌心这颗畸形的头颅。周瑕正要震碎最后这颗头,忽然听见阴魂口齿不清的喃喃。
是老桑家的土话,周家人听不懂,周瑕听得懂。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回家……”
“我……拖累小乖了吗……”
“……我好笨……我太笨了……”
不回家也没关系。你不笨。你没有拖累桑小乖。
周瑕想告诉他,可是周瑕不能说话。
阴魂在哭泣,被电死的疙瘩复生,又一次凸出他的脖颈。畸异的面庞转过来,似乎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周瑕。周瑕咬了咬牙,雷电在掌中爆发。阴魂在雷电中蒸发,青烟消弭,魂飞魄散。
桑栩坐在长廊里,看周瑕拖着一个麻袋走了出来。
周一难跟在后面,道:“老祖宗,太不好意思了,总是麻烦您。要不要我派人跟您一起去处理这袋尸骨?”
周瑕冷冰冰地瞥他,“你的人只会拖后腿。”
周一难尴尬陪着笑,转头看见桑栩,方才阴魂指出那桑家余孽身处南京,肯定不是眼前的桑栩,果然是安瑾那个多疑的孩子错怪人家了。他看着桑栩,越看越满意,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跟着老祖宗,以后你就是集团最年轻的骨干。”
桑栩告别了周一难,按照周瑕的吩咐扛了把铲子,跟着周瑕出门。周瑕让他打车,他照办。两个人上了座荒山,越走越偏,走到不能再往前的地方。周瑕环顾四周,选了个风水好的地方,让他挖坑。
周瑕把麻袋里的尸骨取出来,尸骨已经变得焦黑,碎成一块一块的。这时候,桑栩发现周瑕的右手掌心焦黑一片,血肉外翻。
“你的手。”桑栩蹙着眉出了声。
周瑕看了看掌心,现在不完整,力有不逮,他的神通虽然杀伤力大,却也会灼烧他自己。
“没事。”
“你认识那具尸体么?”桑栩轻声问。
周瑕闷闷嗯了声,“他是你堂叔,桑正宁。一个典型的桑家傻子,当年给东安公寓看事的是他。他不像你,神通一学就会,学了十几年,才堪堪过河。那时候桑家人被五姓围杀,死的死,残的残,家里没人了,选他这个废物去主事。胙肉连我都对付不了,更不用说他。没想到,这个天天只知道哭哭啼啼的笨蛋,会想出以身镇井的办法。”
桑栩沉默地听着,听周瑕说桑正宁怕鸡、怕蟑螂,还怕地里的田蛙。又听周瑕嘟囔着问,一个胆小鬼,怎么到了东安公寓,就变得那么有种呢?
是啊,为什么呢?桑栩也想问,桑家人有着怎样的信仰,才有如此舍生取义的孤勇?做那些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记得么,有人感谢么?如果是桑栩,他早就逃了,才不会舍下一身血肉,困在那八角井中。
心里好像有许多绵密的针微微刺着,不是摧心剖肝的疼痛,却依旧很不舒服。
他皱着眉,听周瑕说桑正宁的旧事。这是桑栩第一次了解一个具体的桑家人,知道那个人爱哭,知道那个人爱吃糖葫芦,知道他变成四头怪物以前,也是个普通的孩童。仰起头,荒山老树,好似长梦里那个偏僻的村庄,他隐隐约约听见咿呀学语的孩童在周瑕坟前结结巴巴的读书声。
跨越时间,跨越世界。这一刻,不知怎的,他好像离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那只去过一次的老村,近了一点。
黄昏时分,斜阳横在远山,好似小刀拉出的伤口,殷红的血色泼了半边天。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速路,叭叭的车笛遥遥传过来。山上很静,静得能听见树叶上蜘蛛的足音。
他取出一块红布,把尸骨包起来,放进坑里。又埋好土,周瑕让他跪下磕头,桑栩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做完一切,桑栩站起身,拿出一颗补天丹,掰出一半喂给周瑕,又从背包里取出绷带为他包扎。
桑栩静静地想,长梦的百姓以为六姓俱已飞升,却不知桑氏早已灭于鬼门关。如今所有异乡人以五姓马首是瞻,说桑氏邪恶、恐怖,说桑氏狡诈、疯癫,甚至猜测桑家人是造成长梦崩坏的罪魁祸首。
为何守信者亡于承诺,为何正义者死于末路?
为何背叛者稳坐高堂,为何下流者一呼百应?
这世间有太多谜题,恰如那笼罩世界的迷雾,扑朔迷离,怪异难解。
桑栩包扎好周瑕的手掌,在他掌心轻轻印了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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