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郎放想一起来,罗爱曜说不必了。如果郎放和蒋良霖真能搞定,他们完全不用在罗爱曜提到龙王护法的时候搬出这件事。这实际是一场交易,那还不如纯粹一些,反正罗爱曜喜欢单干。
罗爱曜倒没觉得这是其他人给他派活。早前罗爱曜在抵达励光厂的时候就将励光厂比作索多玛与蛾摩拉,意指这是一座即将显现的罪罚之城。他为什么不将励光厂比作地狱呢?实则是地狱不属人类,而眼下发生的一切基本还是以人类为中心,用异教的比喻更恰当。人只是一段很短暂的生存状态,是六道之存活的其中一道,仅此而已。人之转世,如悉达多仍为悉达多,也只是一个柔软的中间态。罗爱曜作为在人界诞生的佛子,他拥有天上佛国与地狱的两重身,实际是横贯三界,前所未有,那他的职责是什么?问佛,佛语焉不详。问魔,此世无纯魔,魔自心来,万事万物皆可成魔。罗爱曜选择放纵的主要原因亦是如此。向上求索而不能,只得向下追问。向下,就得注视一切法度之外。用人话来说,就是关注不属于此世、此地、此界的一切异象,向外追索,说不定会有第四界。
好奇心是罗爱曜行于世的重要素养之一。罗爱曜过去与不空曾论及自己不得涅槃的缘由,罗爱曜自断道:不往□□,因□□是脱谷之所在,剥离欲念,清净成空。不往无□□,因无欲念而无所作为,乃天人之坟冢,神念寂寂成宇宙,却又不如宇宙。不空说:囿于欲界,佛子无教。
然沉睡到这一世纪,罗爱曜知道如果放纵这无欲无念,只将自身安放在无□□,看似是成为一种不可捉摸的规律、气、暗色或任何东西,但乐趣已全无了。此并非佛子之乐趣,或任何欲界下者的乐趣,而是此世、此界、此存在的乐趣。乐趣,或者说某种可能性,某种意志的超越与实现,欲是方向,是箭头。如若认为时间无流向,那还可认欲之虚妄。可佛自分空间和时间的向度,横三世分中央与东西方,竖三世分过去、现在与未来,说明其可能性并非漫无边际且纯然随机。欲,或者说是时机,或者说是劫的一切缘由,过早地弃置了,也就过早地限制了。
公路四通八达,人有交通工具便可去任何地方。罗爱曜戴着头盔,俯身加速。
异象已经消失,多亏罗爱曜不是人类,他脑中留下了清晰的方向,往D市去。
那模糊的印象有如海市蜃楼,人无法在海上准确地找到海市蜃楼的坐标,罗爱曜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死心。
从郊外厂区往市内开,不论是车辆还是红灯都渐渐变多。正是夕阳显出其威力的时刻,罗爱曜从厂区骑机车出来,老航天厂内夹道种植了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但一离开厂区,太阳光秃秃地嵌在云层中,驼黄色的光晕令人睁不开眼,罗爱曜上高架,抛下居民烟火气,汇入车流。
下午六点四十六分,罗爱曜抵达升仙湖。
升仙湖公园自修建完毕到现在都是一片受困的自然景色,刻意的人工湖,不怎么样的公园视野,罗爱曜停好机车,步行进入公园,很快就抵达湖水边。名为升仙,其实像个鱼塘,冬季也有人在湖边支竿,就更像鱼塘了。
罗爱曜的机车靴踩在近水的泥地上,是那些钓鱼佬们在砖石步道旁踩出的野路。罗爱曜确信湖中央就是刚才那异象显现的坐标,其投影范围大概也就是整片湖面的大小,然而异象出现时间过短,短到甚至这些钓了一天鱼的老头们都没有察觉。
罗爱曜拨开水草,往湖水中去,脚下是湿软的泥地,人工湖多年也培养出了丰美的水生植物,踩在脚下有绒绒的质感。罗爱曜施了隔水的法术,即便全身都没入水里,干爽照旧,但罗爱曜没走几步就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百米开外的钓鱼老头正冷眼看过来,并没打算阻止罗爱曜或是打电话通知警察,就只是望着他,仿佛罗爱曜是什么好笑的年轻人。罗爱曜想了想,确实鲁莽了,但这鲁莽本身也有含义,说明罗爱曜站在岸边也会暂时被障眼,打乱了他行事的一贯节奏。换平常罗爱曜绝对不会自己下水。
这样想着,罗爱曜俯身拨了拨湖水,几次翻掌间,鎏金红莲自莲芯缓缓生出莲瓣,莲瓣随波舒展,在罗爱曜的眨眼间定型成撞座。以撞座为中心,横生中带,竖生钟筒,一座梵钟从无到有,铭文随流水缓慢浮现于钟身。梵钟好像压根没有重量一般悬于水下,罗爱曜轻推,梵钟便在夕阳的粼粼波光中潜入水中,往湖心荡去。
身为佛子,罗爱曜拥有数不清的法器。如若当初他顺利涅槃,这些法器就会流入人世,作佛子的“龙天耳目”,也就是作信众的传声筒,接受信众的课诵和功德,或是佛子法力的显现,代替佛子下世,为信徒除魔护心,或是作守护庇佑。画像、佛像也是类似的公用,因为佛子未离人世,所以不必使用这些替代。一些信徒家会供奉佛子像,但他们并不间接使用佛子的法力,而是希求佛子直接降世、完成心愿。
眼前的湖面非常正常,不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正常。罗爱曜在此处留了梵钟以作提醒,法器也可以作为现身的坐标,下次如果再有此类动静,罗爱曜可直接抵达这里。
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趁夕阳无限好,有情侣、学生或者游人绕湖散步,罗爱曜忽觉无聊,心想刚才就应该把施霜景从小吃摊抓走按在机车后座,有个人陪着解解闷也好。
罗爱曜上岸,环湖绕了一圈,他不觉得这里是某个仪式性场所。不论佛、道还是其他教,仪式需要在特定时段由特定的个体或团体来组织进行,有着某种灵性或社会的目的,就像佛子自己举行仪式所需要的庄严道场的法器,是以佛子为住持,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在特定时间施行的一系列动作。罗爱曜看不出眼前的安宁中暗藏什么目的。
那种紧张感没有消失,反而以某种自适应的方式嵌入了罗爱曜的状态。罗爱曜一边警惕,一边准备收手、打道回府。
他走回自己的机车旁,戴上头盔,正准备原路返回励光厂,可当他踩上机车的脚踏时,他突然感觉到脚底的触感很不同。不是地面与金属脚踏的区别,而是某种“落地”感。罗爱曜摘下头盔,双脚都踩回地面,他仔细地踏了几步,意识到从刚刚开始,他的脚上一直是踩在湖水泥地的触感,没有下陷,但湿漉漉,不干脆。
罗爱曜再次望向升仙湖,此时夜幕降临,路灯照过树隙,人人都像影子,在湖畔蚁行,夜色好像为他们披上黑色的雨衣,阴影有如噩运,一步一步踏实了,像口香糖牢牢地嵌在鞋底,人人便带着影子回家。罗爱曜漠然地欣赏这幽静而无害的异常感,这不是类似符文或咒语的东西,比这些刻意的东西更轻巧、不可捉摸。
罗爱曜再踩了踩地面。这种影响与地理位置有关,或许也与地面和地下空间有关。与无辜路过的人有关。某种广域的、不挑选对象的、不希求某个确切结果的影响,好像经过了抑制。当罗爱曜发现这异象时,这异象也发现罗爱曜,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
一路步行,罗爱曜漫不经心地观察周围的建筑与人群,不远处的地铁站站口亮光忽然吸引了罗爱曜的注意力。
这一地铁站的人流量并不多,再往北开一站就是地铁一号线的终点站。升仙湖站是地面建筑,楼体大片大片的玻璃如蝉翼,晚上亮灯后则像萤虫。罗爱曜进站,下楼,乘客寥寥,罗爱曜在想,他要往市内方向坐,还是往终点站方向坐?
往终点站的车先来,罗爱曜迈入车厢,车厢内几乎已经没有乘客了,因为终点站的居民小区和配套比此站更少,住在终点站的乘客也就更少。车门缓缓关上,罗爱曜扶着长杆,玻璃车窗倒映出罗爱曜的脸,但因为罗爱曜并非此世的人,其面目在车窗倒影中更加模糊。
这场景让罗爱曜想起了他最初在施霜景眼前现身的场景,两回皆是地铁内。那时穿的是西装吧?这不重要。罗爱曜太久没有化身人形,试探地转变,知道西装是最妥帖的装束,但试了两回都没得个正眼。
不过为什么也是地铁呢?罗爱曜这才后知后觉地思考起来。
这种地下的穿梭场景中,异物却可以更轻易地侵入。非常柔软的空间与时间。在精神层面踩一踩这四维的环境,到处都是孔隙。
地铁即将到站,罗爱曜抬眼,地铁甬道漫长如肠,到站不像是出生而像排泄。罗爱曜不想用这样的比喻,但当他到站时,死气蔓延,这一瞬让罗爱曜以为自己是到了坟场。他随着乘客的零落脚步下车,车门关上,没有再上客,停留十秒后就往空荡的一侧继续驶去了。
罗爱曜再次回到地铁内,身影闪行,抵达车头所在的车厢,再一闪现,进入车头驾驶室。不分昼夜的幽暗轨行区两侧亮起白灯,驾驶室内无人,是自动驾驶系统在运行。地铁并没有回向驾驶,一路往前,不再能见到可以上下乘客的站台,而是无穷无尽的轨行区隧道。
在等待地铁停下的这段无尽时间中,罗爱曜没有任何危险感。他双手撑着驾驶台,倒在想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励光厂附近的地铁站也是终点站。最近不能让那小孩坐地铁。
第53章 旧日幸存者篇(五)
轨行区两侧的线缆经车灯照射反射出雪亮的银色,地上的钢轨与顶上的接触网亦是亮银色,地铁隧道在驾驶室车窗内呈一种不真实的泥乌主色调,只消盯上一会儿,人们便会觉得自己置身某种钢铁巨蛇的腹中。线缆、地轨和一切嶙峋的凸起都像内部的蛇骨,地铁连人带车一起通往巨蛇的消化器官。
罗爱曜坐在驾驶座前,愈发觉得无聊,这辆地铁是真实在运行还是他的错觉?再一个闪身,罗爱曜静立在轨道上,地铁远去,光亮随着地铁的离开而逐格消逝。地铁隧道没有想象中那般空旷骇人,罗爱曜感应着这一特异的空间,当最后一丝光从他面上退却时,那双蓝眼睛在暗黑里像吸光后散发微弱辐射光的宝石,在这一“柔软而多孔隙”的空间里呈现坚硬的质感。
罗爱曜不是人类,人类所具有的肉眼或是更高一级的天眼都不抵佛眼,如若有必要的话,世界在罗爱曜眼中是一层又一层的嵌套的世界。肉眼所见的是当前的情景,天眼可见某种不定的预期,佛眼会见因缘、业力业报与有情万物的执着,也就是在物质世界的表象中,可见情感、业缘的另一位面。罗爱曜并不常开佛眼,因为佛眼所见的世界复杂繁丽,开佛眼意味着动作的延续,需要有干预或者施法,这让罗爱曜有上班的感觉。
除此之外,佛眼又为虚空眼,摧破一切虚妄假象。开启佛眼时,周遭遁入空界,于修行之人而言是见到上界,如赠一场禅门顿悟,但于妖魔邪祟而言则是直见性命,看破本源,佛子不用以力降服,只需以空慑魔。
出于节省时间的目的,佛子开启佛眼。霎时间,由佛子脚下往前、往后铺就祭蓝色的虚空境界,因缘图像缓缓展开。在此通路中走过的众生相全部重叠堆砌,从当初施工的盾构工程与流汗的工人到他们的家庭生平或当初地铁工程报价、大型施工机器的每一任经手人,到凌晨时分成队进入轨行区检修的工程师和工人,到每一天乘车经过的人类与他们的工作、犹豫、彷徨以及众人在地铁隧道往复的人生。佛眼的空并非空无一物的空,而是和盘托出后所剩皆无的空。
罗爱曜沿轨道一路前行,这段路并不是这条地铁的规划道路,但人们仍会通过,无人感到异常。按理说罗爱曜也并不该误入这段不存在的道路,除非这是故意的。
故意的?罗爱曜讨厌这种刻意,也讨厌别人做局的时候将他也划进去,当设计好的某种景观或人物。罗爱曜继续向前走,昏黑的轨行道里,带有水腥味的地下风穿堂而过,气温比地面更低,佛子右眼开启佛眼,左眼则是最普通的人眼,两相对比,这样效率更高。
在不知多久之后,罗爱曜的佛眼找见了端倪。
人的因缘与生平是连续的,如一张一剪刀从头剪到尾的折叠剪纸,抖落开来是完整的一生。但在眼前这一不自然的通道中,罗爱曜看见的众生相有非常细微的残缺。其残缺程度几乎可以被忽略,就是在很偶然的一天坐上这班地铁,被偷走了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内几乎什么都不会发生。在这张抖开来缤纷繁华的人生剪纸上,有几枚小洞、小小洞。成千上万的人在模糊的空间里被偷走一点点时间。这些小洞、小小洞重叠上他人正常的人生,幸好佛眼精妙得以发觉。这柔软而多孔隙的地下空间,这不值一提的时间。
闭上佛眼,用人眼再次打量这空旷空间。罗爱曜知道人类修建地铁有预算,一般不会修建计划外的额外道路,而且地铁运行时也该是走一条非常明白的计划道路,绕路岂不是增加了运营成本?罗爱曜仍不确定这是真实修建的道路还是施加了术法后的想象,因为罗爱曜仍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不像是踩在平地上。
手机上不再显示时间与信号,不过在罗爱曜上地铁前也没谁找他。罗爱曜逐渐感到厌烦,决定瞬移离开这古怪地方。动念,眨眼间,回到原地。罗爱曜疑惑,再试,又回到原地。
他很确信自己有转移的动作,但落点竟然还是地铁隧道内?这下罗爱曜精神了。人身不可转移,那其他色身与法身呢?
失联了。
罗爱曜感应不到自己的众多化身,不论是信徒家供奉的佛子像还是留在施霜景家佛龛里的黑铜佛,统统失联了。他唯一能关联上的是自己的本尊法身,也就是那座浪椅莲台的琉璃孤月彩窟法身。但这有什么意义?!罗爱曜他的本尊法身当然是跟着他走啊!不然呢!
这可真是打雁被雁啄了眼,佛子泛滥他的好奇心,这真是生平第一次受困。怪不得那姓蒋的如此慎重,龙可搞不定这东西。
罗爱曜回想起蒋良霖向他展示郎放作品照片时,他所感应到的某种规则。那时他说自己的规则更严苛,因为罗爱曜最直观感受到的就是“规则的碰撞”。
佛子的规则是三世三界的划分与成住坏空的无尽劫,佛无谓死,也就无谓活,其存在的本身就是虚空中合掌围住大劫、小劫中的法之不破,诸六道存在皆是为了证法,但六道不论人畜都不与佛产生直接的所求或是所不求。换句话说,佛是无情无色的秩序维持者,维持的是法而不是人理,人存在不存在都不撼动佛的存在。
这沙漏装置以及装置背后的规则与佛子的规则几乎完全相反。强烈的有情,强烈的欲,强烈的本能如恐惧、惊惶、崇拜。其背景无限大,罗爱曜当时就能感觉到这样强烈的情绪本能的等级制是以寰宇为背景发展而来的,寰宇,则也是大世界,大抵是现代人所表述的宇宙。这一规则同样不以人类、人理为中心,但它疯狂地汲取人类这一有情存在的力量,也可能是人类因为发展出的较为特异的感知能力而与这类规则产生连接。在某一程度上,人理解这一规则和理解佛法的路径非常相似,都视为某种等级制,某种不可直视的威严,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支配或指挥。
佛子的规则更严苛之处在于就算这一规则嵌入了佛子的情境,佛子的规则仍未脱轨,而很明显这沙漏装置和其背后的势力处于发泄的当口。罗爱曜有余裕来理解这一规则发生的所有事,但这一规则的所在已经自顾不暇。用更自恋一点的方式来说,就是罗爱曜更严苛罢了,他很强也很有闲,也无所谓什么胜负成败,他很挑剔但也很严于律己,可以自己调整规则来适应任何突发事件。
算了,不打诳语,罗爱曜现在还马失前蹄呢。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桩马失前蹄之事……罗爱曜现在好像都有点适应这种惊喜人生了,在小事上栽一跟头,一栽就栽个没完没了,他竟然还乐在其中。
他决定先从这些偷食时间的孔洞开始。
罗爱曜精心搜集这些啃噬的痕迹。在这一虚空境界中,他托钵,佛眼所见的任何异象他都在钵中复制留存,此般镜花水月,水月亦是月,镜花就是花,罗爱曜对他这套东西玩得可谓滚瓜烂熟,一路走来,收获渐丰,而那些异动也在暗处酝酿多时了。
地铁轨道间的地下风愈发猖狂,水腥味好像只是异味的基底,先是水腥味,再加入石料的灰粉气质与金属矿体的锈涩,搅动混合,风吹过让味道充分弥散。罗爱曜研究人的时间与空间之失落正到兴头上,这非人的嗅觉底色倒也反衬出人的荒唐,但忽然某一时刻,加入了血、人体腐臭味道,和生物的枯朽风化之微粒。这些味道令人通感出的不是虫,而是啮齿生物,某种细细研磨的、牙酸的、杂食的原始欲望。
第54章 旧日幸存者篇(六)
时间的流速很不一致,但罗爱曜此人对时间本就不够敏感。他独处的时间有长有短,有千年也有几天,所以时间对他来说很无所谓,也就没能注意到这些浪费的时间。
他与施霜景约定的十点早就过去了。施霜景手机屏幕上21:59跳到22:00的那一刻,罗爱曜正一步一步去往更深的地下。经由罗爱曜的观察,他确认这地铁是通过非自然手段拼接而成的,因为他从那些捕获的人类的记忆中观察到了不同线路的站台画面,加上他所能体验到的异常的时空特性,他认为这地铁并非人为加修了一段从未示人的秘密道路,而就是一种诡异现象。罗爱曜所感觉到的绵软的地面则意味着某种沉降过程的发生,尽管他只是沿着地铁道路行走,所能感觉到的坡度几近于无。
郎放和蒋良霖在客厅为施霜景支起气垫床的时候,罗爱曜暂停脚步,他所搜集到的经受啃噬的时间残片已经足够多了。这一节轨行区有可供检修人员行走的侧道,罗爱曜顺着楼梯走上去,坐在人行道边。他的铜钵里积累了絮状的人类因缘,罗爱曜像研究拼图一样研究它们。这些啃噬痕迹有连贯性,像蚁在泥土里留下了钻行的通道。如果罗爱曜能串联起这些痕迹,不论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能找到最初的点,这就好办。
在罗爱曜那动脑子的瘾大肆发作的期间,施霜景带上玉米借宿郎放家,开始短暂的寄人篱下生活,对第二天是否还能去自习室自习感到担忧,甚至顺带还为罗爱曜的情况感到担忧。
凌晨一点,鬼鬼祟祟的男人踏入楼道。这老小区最大的安全隐患之一就是楼道口不设门,不论是不是住客都能上楼。
白日还是晴朗天,夜来又是雨,不速之客踉踉跄跄地爬楼,留下一地水痕,他上到三楼,颤抖着手撬门。这偷摸撬门的动静相当小,男人几乎像是专业偷盗者了。他害怕惊醒房屋里的人,幸好这门锁是最老式的那种,男人也有工具,他从巴掌大的黑盒子里取出不同型号的凿子和螺丝刀,试了几下,大约花了十分钟就弄开了锁。门轻轻地弹开一个缝,男人伸手卡进门缝里,用最轻的力气缓缓拉开大门,不让门轴发出一点转动的声响。
屋里没灯,男人踏进玄关之后,将大门虚掩住,不完全关上。客厅无人,淡淡的月光与社区路灯光扑进房里,左手边就是厨房,男人去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握在手里,这才去检查卧室和洗手间。
卧室没人。洗手间也没人。这个家里就没人。有居住痕迹,冰箱里都还有剩菜。
怎么可以没人?男人呆滞片刻,心中随即涌上滔天的愤怒。卧室没人!他扑了空!可是他再也没有别的时间了。只有今晚……只有今晚……男人歇斯底里地掀起被褥、拉开衣柜,甚至趴下查看床底,确认没有人藏起来。为什么会没人?!难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啊……啊……男人低吼着,刚才他在门口还勉强拥有理智,可现在的男人像崩溃的疯人,刻板地反复绕床,重复低念着“来不及了”四个字。
男人被雨浇透了,他个子不高,这家的衣柜被他翻了个遍,衣服都不合身,只好偷了一件看起来比较低调的外套披在身上。他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春季,穿薄衣薄裤,冷得够呛,现在冬季才回到现实,一场雨淋得他失温,冷到底了反倒感觉无所谓了。
时间所剩不多,他没找到目标,却也不能在房子里久留,怕遇见其他的……男人用毛巾包好水果刀,装进塑料袋里方便拎着。他回到玄关,想在玄关的置物篮里找些现金,现金没找到,找到了身份证。施霜景,施,霜,景,住在四栋三单元301室的人原来叫这个名字。
男人做贼心虚,始终没开灯,要离开房子之时,他忽的看见墙上的佛龛。铜佛像借了窗光,冷光滟滟的,香炉里没有插香,这佛龛也不像别家供养神佛那样,用红光或是黄光作衬托。佛龛静悄悄,毫不吸引目光,太过安静的信仰总像是不心诚。男人痴站在玄关,注视佛像好一会儿,他想,神佛都是假的,祂才是真的。男人领受过祂的恐怖,求过多少次观音、耶稣基督或安拉,如果有用的话,他就不会如此神智癫狂地出现在这里。
愈是回想他过去所经历的灾厄,男人的眼前就愈发呈现一片血染,像是往清水里不断地滴入血液,先是脓液般的黄色扩散开来,然后是红色,一滴,两滴,起初一池橙红,而后愈发呈褐色。男人的瞳孔颤动着,他压抑着喉咙里的吼叫欲望,眼见一片皆是即将复苏的异常的肉红色。又来了。男人忙不迭穿上鞋子,逃出门去,匆匆掩门,却看见门上的红对联,“富贵双全人如意,财喜两旺家和睦”。刺眼的红,挑衅的字,男人抓碎了对联,精神再度崩溃,恨不得吃掉对联纸,就这样踉跄着跑下楼去,再回雨中。
第二天施霜景不敢不写罗爱曜留下的作业。幸好罗爱曜这人会在移动黑板上贴一周的作业和任务安排,施霜景像怕老师一样怕罗爱曜,即便楼下的家里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家里出了事,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四楼的自习室里写作业。
刘茜半夜联系施霜景,但警察上门是早上七点半的事了,光晚上那几个小时做笔录就费了老大的劲。警察先拍照固定证据,施霜景在警察走后才能回自己家,浅浅转悠了一圈,警察就让施霜景也去警局做笔录。警察得知施霜景前一夜借住在别人家,就连猫都带走了,这有些蹊跷吧,就又去找郎放和蒋良霖做笔录。
兜了好大一圈,施霜景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自习室写他的作业,郎放依旧让他住自己家,觉得他住自习室或是回楼下都太危险。
在地铁内的罗爱曜拼出啃噬痕迹的完整图案,他不觉困倦,反倒觉得有意思极了。这些“偷吃”的、被裁切掉的因缘际遇或是时间大部分都发生在地铁内。在乘客方面,最早也就是追溯到地铁一号线开通的时间,这是整个D市开通的第一条地铁。在地铁乘客之前则是施工人员,但更往前竟然也有,是上世纪开始规划之际的考察、勘测队与学者。
人们感觉到短暂的眩晕,行走坐卧间失去了意识,可以是天热到失神,也可以是天寒到短路。因一次发呆而错过的一次眼神交错,因一次停顿而遗忘的嘴边话语……都是这些极其细微的可能性被吞食掉了。
整个藏在D市地底的巨大泥沼莫过于此。这些不可见光的东西几十年来以人类的意识与超意识为食,以地铁为通道,在全市流窜。罗爱曜不可想象出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如不相遇,则一辈子不会知其形态。
除此之外,如若以一种立体的方式来拼出这些啃噬痕迹的整体存在,罗爱曜认为它像某种一笔成型的立体图腾,就像艺术作品里一根铁线从头构建到尾的三维之兽。罗爱曜没有亲手拼出来,他已经隐约能感觉到浪费了一些时间。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暂时也没有离开的出口,罗爱曜如果想要出去,得动动脑子。
当罗爱曜终于在地铁轨道内见到尸体时,地上已是施霜景借宿的第三天。
施霜景从没想过福利院还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非法闯入施霜景家的男人已然忘却自己的真名,只记得女儿的小名叫琪琪。他深夜冲进福利院,鬼魅一样站在二楼走廊往窗内使劲眺望,确认只有一位老妇在照顾这些小孩后,他持刀冲进房间,大叫着“琪琪”、“琪琪”。可福利院根本没有孩子叫做琪琪啊。已经离开的,还留下的,都没有孩子叫琪琪。刘茜看清男人手上的水果刀,心里登时紧张起来,让孩子都往自己这侧爬过来,男人见状着急,挥舞着手臂奔向床边,刘茜就用身体去挡。
两根长烛忽然绽出火焰,一座鬼子母神龛在室内一角亮起。男人在满眼的血色里忽然见到幽暗人影自墙侧站起,往他这处缓步走来,仪态端正,脚步缥缈。男人尖叫后退,胡乱挥舞着水果刀。
霎时间,一座等身高的金属女神像瞬移至男人眼前,几乎要和他脸对脸。金属铸的女神面部只有状若眉目的凿痕,如此冰冷,表情似有情,可她带起的冷风如刀般无情。男人的喉头挤出滑稽一声,便失禁了,滑坐在地,水果刀掉在一旁。女神亦蹲下,她的神像头颅凑得更近,甚至微微侧头,似乎在观察他。男人想用手推开她,手指却如同触上滚烫的烙铁,恨不得烫掉了指纹。
男人惊吓过度,在地上蹬腿抽动如濒死的蛙。
警察暂时没能从男人那儿获得太多有效的身份信息,他很显然已经是疯人一个。他唯一记得的是他的女儿琪琪,好像他离开女儿时,琪琪还是个婴儿。警察问他,他的妻子在哪里,男人说老婆跑了。警察又问,那是你把琪琪交到这个福利院的吗?男人喃喃自语说,不是的,他把琪琪放在早餐的油条店,黄田坝,对的,他从黄田坝坐地铁……然后男人的语声就变得含混不清,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琪琪,是哪个琪?奇怪的奇?下棋的棋?是王字旁一个其,好的。那你为什么要去那个男孩家?
“男孩?哦。男孩。不光是我会找他。我们都会找他。我是第一个人吗?他会不会已经被其他人找到了?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知道……主人没有说为什么要,找,他,但我们嫉妒……你知道被主人另眼相看意味着什么吗?!啊!你不明白……他是不是那个逃走的贱人!他逃走了!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我要带他回去向主人求……求……琪琪啊……琪琪……”
纵使施霜景是个大心脏的人,他在看完这段审讯录像后还是不禁毛发悚立。
蒋良霖的手搭在施霜景的左肩上:“是在找你吗?你在接触罗爱曜之前还有接触过其他东西吗?”
郎放的手搭在施霜景的右肩上:“你最近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比较好,看来还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
谭鸿信站在施霜景身后,单手托下巴道:“哪来的神经病?那个什么佛子不是很牛吗,他能不能给咱航天厂驱驱魔?什么?他失踪了?他是这个‘主人’吗?”
施霜景长叹一口气。罗爱曜或许可以是这个神经病的主人,但施霜景算不得“逃走的贱人”吧?他守家守得可好了。
第55章 旧日幸存者篇(七)
一具尸骸横挂在轨道上,已不残余任何毛发或皮肉,就连衣物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一具森森白骨破碎却一块不落地留在此处,像某种地标。
罗爱曜不需要使用现代的刑侦手段。他走近,用脚尖勾起颅骨,只消往头颅那幽深漆黑的眼眶里望进去,前尘往事尽浮现于罗爱曜脑中。
三十四岁,中年男人,深夜下班,赶末班车。他的左手快速地划着手机屏幕,量子阅读修仙小说。他的右手正自然而然地摸索一个可以扶住的地方。今天的末班车比往常要繁忙一些,没有空座位,男人就站在车门旁,往这个方向行驶时不开这侧的门,他几乎要背靠着这玻璃车门。男人无法看见,罗爱曜却能看见,黑暗中那些东西争先恐后地追逐着飞驰的地铁,与男人仅一门之隔。
那些东西没有实体,只是行为上有些类似老鼠,但于感官来说却微缩到有如一根根细针,针过于密集则会有前赴后继的浪的错觉,以为是波涛阵仗。车厢内所有人都玩着手机,就算有对电子产品极度疲惫的乘客正凝视地铁隧道,他们也绝对看不出任何异样。人类不是对手,人类只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