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施霜景吃。”
鬼子母神仪式那天的早晨,柳闻斌操办长街流水席,顺便将药交给佛子。佛子读心似的回答了柳闻斌的问题。好的,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又活了。原来佛子和施霜景真的是这种关系。难道施霜景是女的?柳闻斌想不明白啊。
佛子极其罕见地动了手,给了柳闻斌兜头一下,“还想?”
柳闻斌捂着脑袋,不敢想了。
第111章 细马春蚕篇(九)
佛子入世,似乎是为了谈恋爱。柳闻斌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应该老老实实做好佛子的爱情保镖。司机是什么,司机是知道老板行踪还经常偷听到老板电话的存在,是体制内最容易晋升的存在。当好司机没错的。柳闻斌就做司机了。
励光厂老人集体死亡事件过后没多久,D市地铁系统瘫痪了三天,第二天时柳闻斌接到施霜景的请求,柳闻斌一看到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道路就心烦,他家到励光厂本来就走了个城市对角线,早上去接人,开了四个小时的车。
施霜景看起来还挺着急。柳闻斌是有段时日没见到他了,觉得小伙子精气神好了许多,眉间舒展,以前柳闻斌偶尔会觉得施霜景有苦大仇深的气质,是生活负了他,这回施霜景眼睛睁得圆,看起来终于像高中生。柳闻斌让施霜景坐副驾驶,两人偶尔唠嗑,施霜景也乐意接话,他说佛子失踪了几天,把他交给厉害的邻居云云。柳闻斌当然知道郎放这号人,嚯,当时还是柳闻斌把警察的调查方向引向郎放呢!不过柳闻斌当然是装死不说这回事。
他们赶到升仙湖,柳闻斌见到那辆落灰的机车,暗道不好,怎么这所向披靡的老板还能出事呢?得亏开的是灵车,想办法把机车塞进去了。柳闻斌从没开过这么憋屈的车,D市的交通烂完了,又开了两个钟头,终于把施霜景和机车都送回厂里。柳闻斌很潇洒地说再见,一坐回车里,他也有点忐忑,担心佛子安危,好在晚上施霜景就给他发了消息,说佛子终于回家了,没什么大事。
佛子要做什么事,不必通知柳闻斌。柳闻斌正常生活,正常做生意,元旦的时候他给施霜景和佛子分别发了元旦节快乐的消息,佛子当然没回,施霜景却是很礼貌,收到即回复了。要柳闻斌评价施霜景这个人呢,柳闻斌觉得还是咱国家的福利制度好啊,给孤儿也教育得这么好。柳闻斌是样本选择偏差了,可施霜景的确是个好人,这个结论不会变。
柳闻斌正得意着,生活还是给他来了当头一棒——事情要从他儿子发布照片却被人盯上说起。
柳闻斌当年忙着做生意,结婚晚了点。他和老婆是在寺庙做义工时认识的。柳闻斌的老婆之前离过婚,没孩子,那段时间又失业了,柳闻斌尝试追求她,又怕她嫌弃自己做殡葬行业脏兮兮的,左瞒右瞒,他老婆不耐烦猜了,问他是不是欠钱,柳闻斌马上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只好交代了自己的行业。然而他老婆说,穷比死更可怕,我管你做什么行业,来钱就行了。他和他老婆带球结婚,婚后老婆和他一起经营白事店,老婆也很会来事,柳闻斌把手机和老婆共享,很多时候老婆会直接替他接电话、收账。
柳闻斌的儿子今年上三年级,这年头小孩玩手机都溜得很,他儿子甚至知道给同学点赞不能“跳赞”——跳赞是什么意思?柳闻斌很宠儿子,儿子的微信钱包从来没有少于四位数,但柳闻斌对儿子的社交和学习生活从来不感兴趣,那是他老婆该操心的。
因此,柳闻斌没能及时发现儿子发了不该发的照片。
佛子入世之后,柳闻斌重新修了家里的佛龛,毕竟佛子偶尔会将东西寄到柳闻斌家,就得来取货。新修的佛龛特别气派,老婆甚至问柳闻斌,是不是要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啊,配合一下这个佛龛,装个什么新中式之类的?柳闻斌一笑了之,装个屁啊,哪有那个功夫重新搞装修。儿子就在大人的对话中,学会了凝视墙上那座佛龛,拍下照片,发到网上,向同学们炫耀,多美、多牛气的佛子像啊,我爸爸妈妈说佛子很灵的,有空你们来我家,我教你们上香。
柳闻斌不知道自己儿子原来这么缺心眼,富养养出了个傻儿子。过没几天,老婆的手机接到电话,以为是一桩最普通的白事生意,约在华西医院见面,商议葬礼事宜,老婆没多想就去了。晚上回到家,柳闻斌还没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老婆忽然发作,问柳闻斌知不知道,他二大爷这尊佛子像值五千万美金!
五千万美金,这的确大大超过了柳闻斌一家所能赚来的财富总额。柳闻斌问老婆,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婆就从拍卖讲起,她还问柳闻斌,佛子搞拍卖,他们家能不能也去拍卖?柳闻斌赶紧打住,这是掉钱眼里了?可他老婆像丢了魂似的,见柳闻斌不能给出满意的答复,老婆不再多说。第二天,老婆亦是早上出门,晚上才回家。柳闻斌莫名紧张,打电话给员工说自己暂时不去白事店了,他在家守着,怕老婆把佛子像顺走。
那位富商叫□□歌,和柳闻斌差不多的年纪,他约柳闻斌出去谈,柳闻斌都随身把佛子像装箱带在车里。□□歌人非常客气,就是诚心求买佛子像,柳闻斌问他原因,□□歌藏了话,只说他知道现在只剩佛子是“灵的”,意思是他要求佛子办事。柳闻斌苦口婆心劝他,说佛子的那些家族信徒都很虔诚,但都神叨叨的,信这些封建迷信未必就好。□□歌不否认,甚至还挺赞同柳闻斌的观点,但这不影响他还是想求取佛子像。
年前某一天下午,柳闻斌在家里等老婆接儿子回家,等到七点钟,没等到,柳闻斌打电话过去,老婆和儿子都没接,手机关机。柳闻斌急啊,揣着佛子像就去学校找人,学校当然早就清空了,儿子班主任也说,她当时亲手把小柳交给小柳妈妈来着。柳闻斌又打电话给岳父岳母家,老婆和儿子没回去。这下老的也有些着急了,大家晚上分头一起去找。晚上十点半,柳闻斌接到老婆的视频电话,一看背景就不对劲。
老婆笑吟吟的,让儿子给爸爸打招呼。儿子说他们到香港啦!在母子身后不远处,柳闻斌看到□□歌戴着墨镜,正朝镜头这边招手。柳闻斌浑身被冷汗浸透,他老婆和孩子怎么不知不觉被□□歌带去了香港?老天爷,柳闻斌甚至不知道他老婆和孩子什么时候办了通行证。柳闻斌就说自己马上也去香港找他们,镜头里的□□歌说不出来的邪性,老婆儿子倒看起来非常快乐的样子。
然而还没等柳闻斌弄好去香港的手续,第二天,镜头里就出现了鱼尾狮,他们转而去了新加坡。柳闻斌非常害怕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步步被拐往更危险的地方,遂马上投降。□□歌抛出问题,问柳闻斌认不认识施霜景。柳闻斌只好说认识。
大年三十当日,柳闻斌承受不了内心的煎熬,破了二大爷留的戒,向佛子求援。佛子的回复让柳闻斌破防,柳闻斌一点都没有卖佛子像的打算,而且佛子像在哪里,佛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佛子难道不知道柳家被折腾吗?佛子非常轻描淡写地让柳闻斌把佛像卖给□□歌,柳闻斌只觉得非常冤枉,恨不能撞钟而死。当天柳闻斌又给佛子打了好几回电话,其实柳闻斌人就在励光厂里,他新年不知道该去哪儿,将车停在施霜景家附近,不好打扰别人过年,只希望佛子施舍一点同情。万一呢?
好在柳闻斌还是等到了这“万一”。
佛子坐进柳闻斌的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得感谢施霜景。”
“不是他求我,我不可能来帮你。此事完毕之后,我要收回柳仲民的佛子像,你现在还有机会联系□□歌然后把我的像卖给他,这样我还能在家好好过个年。”佛子这样说道。柳仲民是柳闻斌的二大爷。
柳闻斌斩钉截铁道:“您收回吧。我现在就带着您的佛子像,就放在后备箱里,您收回去。我不想我老婆儿子突兀向您许愿,最后成了您的祭品。天知道我拿了那五千万会不会断子绝孙。”
佛子不说话,也没收回自己的佛子像。柳闻斌胡子拉碴,憔悴不堪,好说歹说是接到了这尊大佛,但柳闻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幸好佛子有主意,当晚,佛子和柳闻斌住F酒店,柳闻斌打电话给自己老婆孩子,他只知道他的妻儿也住在酒店里,再没有什么地标让柳闻斌分辨地点了。佛子化名卓逸纶,像□□歌一样,于视频中刻意现身,装作在酒店打牌,□□歌想同卓逸纶说话,柳闻斌就挂断电话。
第二天,佛子去柳闻斌的仓库,作谈生意的场景。柳闻斌再次给□□歌打电话,这回电话里终于是户外背景,佛子分辨出来,对面的母子在泰国参观佛塔。佛子假装开玩笑,点了几个名字,都是上次拍卖来献宝的佛子信徒,例如许晏之,他们都会乐意来与□□歌接触。□□歌不怵,但他表现出对这些信徒的厌烦。佛子起初还用卓逸纶这个身份说说笑笑,忽然他话锋一转,让□□歌单独飞回来。佛子会让那对母子在东南亚平平安安,也会让□□歌再也回不了他的西北老家。不如就在S省和Q省的交界见面。我这里还有好东西。
柳闻斌恨不得给佛子跪下了。佛子摆手,让柳闻斌滚。接着柳闻斌就听到佛子给施霜景打电话的动静。柳闻斌现在无心打趣任何人,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很会和这个社会打交道,但这回看佛子,柳闻斌不免感慨,钱、能力、资源……这些东西才是硬通货。打交道的技巧比起硬通货来说什么都不算。
他还笑佛子终于入世,其实这佛子最会操纵欲念,看透贪嗔痴,左右手牵拉着凡人,自己排出戏来,需要什么,就编一句程序、打一个响指。佛子才是真正的玩家。
第112章 细马春蚕篇(十)
佛子所用的身份,据说是借了施霜景母家的姓,姓卓。柳闻斌在没见到老婆孩子之前,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不过,柳闻斌非常好奇,佛子为什么会这么有钱?佛子□□件能那么快,连银行卡都搞定?是那些信徒上供的吗?
大年初二迎财神,佛子给施霜景转了三十万,达到施霜景银行卡的月收款限额了,佛子几次转账都卡在这个限额,不能再多了。佛子聊到这件事,柳闻斌建议佛子给施霜景开副卡,佛子说他不能开信用卡账户,柳闻斌惊了。
柳闻斌不知道佛子到底有多少钱,这些都是现金?柳闻斌想打听却不敢打听。佛子琢磨着网上填表,以他的证件申请新卡,他完全可以直接给施霜景一张卡,可如果不是真到了施霜景户头,施霜景不会觉得那钱真的是给他的。而且佛子再给施霜景转几笔大钱,施霜景的账户估计就要被标记为风险账户了。
佛子好像是个重度网瘾患者,他不多聊天,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用电脑。佛子交代所有事都很简洁,明早他们开车去两省交界,今晚让柳闻斌把柳仲民的佛子像放回家,它在佛龛里好好的,干嘛带上跑来跑去。待柳闻斌回来,佛子和柳闻斌对齐信息。
柳闻斌一听,很多信息简直一眼假,得亏是佛子说谎,换一个人来哪能编出这么多。
卓逸纶,也就是佛子的假身份,他们卓家人从格尔木出来,那是一座萧索小城,卓家姐姐名叫卓瑜,金凤凰飞出土窝。卓家人不穷的,格尔木是工业城市,卓家做矿产生意,格尔木盛产贵金属和良石美玉。到卓逸纶这一代,他在本省和G省都投资镍矿,而硫钴矿也常常与镍共生。卓逸纶投资工厂,精炼钴化学品,竟然正好撞上精工制造的风口,国家储备战略金属,工厂不愁投资,生意也不愁做。卓逸纶就是个土大款,和佛子选中的人有不正当关系,但佛子暂时没有降罪于他,卓逸纶给施霜景做老白脸。
柳闻斌问,佛子你编这么多,别人不是一查就明白了?
之前拍卖会时,佛子确实是为这些信息加了层咒,让人们事后淡忘这些信息,甚至淡忘卓逸纶这个人。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但现在要与□□歌打交道,佛子只得搭起精密的信息牢笼,说直白一点是作假,说形象一点是活生生造出海市蜃楼——他从零构建起卓家这个家族,设计家族故事、工厂选址、做集团历史、造订单、造资金流水,把自己的生意塞进其他大项目的财报与新闻中。这一切都是定向的,当有心人去查才会查到,待应付完□□歌之后,佛子会定向销毁这所有的假信息。
佛子说:“这个家族、这个公司是否真实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了解它的人觉得它存在。”
料想□□歌已经把柳闻斌查了个底儿掉,那柳闻斌这个做白事的小老板是怎么搭上卓逸纶的?佛子想到,□□歌应该顺着柳闻斌查到了施霜景,甚至可能把施霜景的孤儿院历史查过了,那么故事的版本就应该变成:施霜景儿时痛失父母,入住福利院,今年卓家舅舅才找到他,陪施霜景准备高考。卓家舅舅去年十月底、十一月初才出现,不算早,但由于佛子信徒不知道佛子确切的入世时间,时间线上可以打马虎眼。励光厂办白事,卓家舅舅借此认识了柳闻斌,或者柳闻斌原本就通过佛子这条线认识了施霜景,舅舅是后面才来的。
这故事从哪头编起都可以。编不圆也没关系。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由或粗糙或精细的谎言构成。重要的是柳闻斌不能当着□□歌的面喊卓逸纶作“佛子”。
大年初三,早上六点,柳闻斌就开车动身了,两人前往S省与Q省交界,佛子给了□□歌两个备选,一个是交界处偏Z省的色达县,另一个是偏Q省东南方位的久治县。□□歌选了久治县。柳闻斌全程压着最高时速开车,八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七个小时就开到了。
佛子藏起标志性的蓝眼睛,也换了服装风格,把自己往商人形象上靠。饶是柳闻斌这几天都在和佛子接触,他对佛子的印象好像也在逐渐扭转,有时候他会真的忘记佛子是佛子,“卓逸纶”这个身份逐渐取代了佛子。
他们比□□歌到得更早,久治县位于青藏高原东部,气温比D市冷得多,佛子和柳闻斌找了饭店,大中午喝酒,柳闻斌要开车,只能看着佛子喝。佛子不爱和人商量,更不喜欢向人解释。下午三点半,□□歌终于到了,风尘仆仆,他从东南亚一路飞机赶回来,昨天接过卓逸纶电话就直接订机票、去机场了,早上飞回国,又开车过来。他竟然没有带司机,更没带柳闻斌的老婆和儿子。
柳闻斌一下就急了,恨不得冲上去揍人,不是要交换人质吗?佛子制住柳闻斌,让他别激动。□□歌连忙交代,说柳老板的老婆小孩已经回香港了,为了赔罪,□□歌给他们定了维港最好视野的酒店套房,也给了一张五十万的卡,任他们刷。
三人复坐下,桌上换上新菜,不能指望县城饭店的做菜水平,但毕竟是Q省,牛羊肉的品质有保障。卓逸纶说自己吃饱了,马老板请自便。柳闻斌腹诽,佛子简直不吃饭,水和酒倒是会喝一点。□□歌问到施先生,卓逸纶笑说,外甥要考试了,在家补习呢,我们谈事情,他凑什么热闹?
柳闻斌得知老婆儿子没事,整个人都松下来,瘫在椅子上,见□□歌说说笑笑,柳闻斌突然发作,指着□□歌骂道:“你这家伙搞歪门邪道,勾我老婆儿子的魂,不然他们怎么可能突然去旅游?!你在哪学的这一套?在东南亚学的降头?还请佛子像,小心半夜被佛子降妖除魔了!”
“我请佛子快来我家降妖除魔吧,快点的。”□□歌摇头晃脑,“我以为那尊白马双佛像十拿九稳了,怎么临到手还能被人抢走?我也纳闷呢,这位佛子是不是不愿意在国内干了?你看看那天拍卖会来的人,不说我还以为佛子的佛塔修在南海海底呢。”
“其他人都是求财、求福,怎么到你就是求降妖伏魔?”卓逸纶打趣道,“你干什么亏心事了?”
□□歌收了气焰,语气软下来,“这哪能呢?卓先生,您不像平凡人,您还和施先生是亲戚,不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柳先生说他老婆孩子中邪,我冤枉啊,我才是中邪的那个人!”
□□歌直指自己的太阳穴,神经质地戳一戳,“那个邪会在我们马家人的脑袋里乱窜,做坏事……”
柳闻斌插嘴:“难道不是遗传性的精神病?”
“遗传性的精神病还能把你老婆孩子骗走?!你有没有长脑子?”□□歌骂回去,旋即又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原谅我刚才对佛子失言,他在哪里活动都是灵的,我们管不着。那天拍卖会,我一定是突然受了佛子的照顾。我经常中邪,那种感觉……你能想象吗?有一个老板随时随地躲在你的脑袋里,等你做重要决策的时候,突然接管你的身体控制权。有时候你晓得他抢了,有时候你只能直接昏过去,再一醒来,木已成舟,但身边的人都吓坏了。我讲回拍卖会。那天我在拍卖会洗手间吐了一个钟头,头一次觉得我脑子里的那个老板想抢但是没抢成,哇,那个轻松啊……其实那天我是临时起意才去拍佛子像,就差那么一点点……”
卓逸纶问:“你说的这个邪,你了解它么?”
□□歌直接用分酒壶对壶吹,喝了半壶才说:“怎么能说是‘邪’呢?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我说的这个老板,是马家的老祖。我也是小时候听我曾祖父说的,它是我们马家的祖先,但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很多很多代了……我们马家的历史有很多很多代了。说起来,国内有好几处经典的大宅子都冠了马家的姓,大家假装出自不同分支,实则我们之间有关联。”
□□歌介绍道,正经数下来,马家比那些佛子所加持的家族都做得大,而且大得多。据说佛子是唐代出世,马家的祖先则是更早,至少东汉就进入我国疆土、安营扎寨了。中间几经流离,姓氏改了又改,但在某个时间点,一定会溯回马姓。□□歌现在住在Q省腹地,说出来不怕卓先生和柳先生笑话,他们在草原牧场上修了一座中原式大官宅,修在两座山包的坳陷处,如果不是祖先点兵点将点到他家,他们一年也回不去一次,简直不方便到极点。
“还说要请佛像呢,我请回去也没有地方放。”□□歌自嘲道,“我家祖先听不得佛事,可别人还尊称它是菩萨。”
卓逸纶往椅背上一靠,正眼看人,显然来了兴趣。□□歌说:“马鸣啊,没听过吗?”
卓逸纶笑道:“这不可能。马鸣菩萨正经着呢,而且他做僧侣的,哪来家族。”
□□歌两手一摊,“就是啊!我也觉得,我们马家不就是养子吗?”
“菩萨收哪门子的养子。”卓逸纶更觉荒谬。
“卓先生,您懂行,您来我家看看就知道了。”□□歌一饮三叹,说这佛教怎么到处都是,西边藏区一大片,中亚和印度一大片,东亚、东南亚又一大片。作为宗教,各教派间本应该互不相容、各有摩擦。马家禁学佛事,□□歌不论看多少次马鸣菩萨的典籍,脑子都光滑无比、任水流过。卓逸纶提醒他,如果他脑子里住了菩萨,那他还是少说为妙。□□歌说,祖先菩萨今天很安静。
第113章 细马春蚕篇(十一)
吃着聊着,从马家的生意聊到卓家的生意,卓逸纶的手机闹钟忽然响起,吓人一跳。卓逸纶说时间到了,他要打电话同外甥报备。两个中年男人目送卓逸纶离开房间,卓逸纶走后,酒肉的气氛凝冻僵持,柳闻斌不好多说,怕给佛子拆台。□□歌夸牛肉好吃,兀自喝空了自己那壶酒,酒足饭饱,他也摸着自己半地中海的头顶,说要给自己的家人打视频电话。柳闻斌对自己的老婆孩子生气上火,心里不愿意打,可大家都打,柳闻斌对家人的想念还是战胜了姗姗来迟的愤怒,打了电话过去,还露出这边他与□□歌的同框,嘻嘻哈哈,假装谈生意。
待佛子回来,□□歌喝得醉醺醺,摘了眼镜伏在桌上。佛子说,怕□□歌喝醉吐了呛着自己,不能让他这样趴着,干脆把他送回酒店。
待佛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一整夜□□歌交代的信息。如果只是因为都姓马,这因缘也太外道了。马鸣菩萨,他的事迹确实相当早。在佛子是佛子之前,马鸣就已经获菩萨尊号。佛子和菩萨都是佛的半成品。佛子仔细回想他出生以前那段混沌的时光,与诸天神佛论法,有与马鸣菩萨论过法么?
佛子自出世以来,唯一与之打过实在交道的,只有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发大愿,地狱不空,决不成佛。可悲的是,地狱竟然真有成空的一天。在这千年之中,地狱构造有变,最大的一变就是孽镜台失能,生出地狱恶火的沃燋石也受牵连,上世纪孽镜台碎,地狱投胎转世机制崩坏,地藏王菩萨在与酆都大帝的往来中渐渐消隐踪迹。佛子认为,地藏菩萨是试图通过涅槃来获得更强的力量,以解决问题。这是地藏王菩萨自己的法、自己的大愿,不论事实如何,完成就是完成,也就必须得走。但反正佛子至今没有再打探到地藏菩萨的消息,更是无从交流*1。
用现代的话来讲,佛子曾有过另外一种怀疑:他会不会从来就不算是佛门的一员?他被隔离在外了。不是一个频道,当然不再能交流、通话。
一夜无眠。大年初四,□□歌调了司机过来,两位,请客人去西宁,不能再留在县城了,这不是待客之道。
□□歌邀卓逸纶同坐一辆车,卓逸纶推辞,直说和马老板聊天头疼得厉害,要聊就等屁股坐稳了再聊。
马老板好奇,为什么卓逸纶非要约在这种省与省的边界见面,从D市直接飞西宁不是更方便吗?卓逸纶说,这是佛子要求的啊,得把马老板调度起来,接到电话就得想怎么从泰国赶回国,甚至得坐红眼航班,这样留给马老板的时间可就不多了。你没发现那天晚上柳老板的老婆和儿子就没那么听话了吗?佛子摇人去了。
这下说破马老板的小心思。难道□□歌不知道佛子的用意吗?他从泰国离开那晚,从酒店到机场,一直感觉有人在跟踪他。只不过□□歌以为卓老板不清楚这背后缘由。
其实卓老板什么都知道。
一路上没见到卓老板有供佛子像,佛子信徒都是通过佛子像同佛子交流。
肯定是他外甥同他讲的。
一往西北走,大多时间都花在赶路上。纵使他们起早驱车,到了中午,找地方歇脚,一吃喝又是两个钟头。这回马老板和卓逸纶聊卓家和施家。
□□歌挑吃着花生米,问道:“你姐姐怎么会嫁到S省去?我女儿要是嫁到大凉山,我打断她的腿。”
“我姐姐当年离家出走,就是如此了,我们还能怎么办?我姐夫倒也是个好人,死之前很疼孩子。”
“还好人——他怕是给你姐姐下巫咒了。我没有开玩笑,你外甥身份证上是不是写着彝族?”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马老板,你不能因为信佛子或者信你老祖,就看谁都搞封建迷信吧。少数民族怎么你了?你把身份证拍到桌子上让人看看,你不也是少数民族么?”卓逸纶都给气笑了。
“不是的。”□□歌点了点脑袋,“那天我参加拍卖会,我老祖就说,‘鬼主’、‘鬼主’……我回去一查,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有,一会儿说是罗施鬼国*2了,一会儿又说是毕摩之术了……你小心一点。搞不好小施也会这个呢。我把我听的这什么广播发给你,等会坐车你也听听。”
柳闻斌在旁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歌这人逻辑能力差得要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佛子陪吃陪聊,柳闻斌都快不认识这个佛子了,这都能忍?
□□歌南边编排完施家,又往北编排卓家。□□歌说:“上次拍卖会拍那幅《散落贵霜铸币的女人》,我有心无力。老祖说,‘女人’、‘女人’……怎么又要女人?光那幅画就几百万美金,我怎么要?……对于你姐姐的事,我听了也觉得很抱歉。你姐姐长得很美,可惜了。原谅老哥哥这番话——我要是早认识你姐姐就好了,说不定我与你姐姐是好姻缘。话说回来,马鸣菩萨……这我想得起来,迦腻色迦王嘛,贵霜帝国,大月氏*3……遭匈奴一路打打打,打到更西边去了……”
卓逸纶出门去,把□□歌的司机招进来,“你家老板一喝醉就讲故事,快收拾一下,我们继续上路。”
柳闻斌去厕所放了个水,他特别想逃跑,总觉得事情到这个阶段,应该就是佛子想办法应付□□歌就完了,不用太认真。昨晚佛子还在考虑要不要拿他库里另外一尊佛子像给□□歌,感觉佛子自己不大想再跟着去,尤其□□歌形容他家是“修在草原的中原大官宅”,柳闻斌想想就觉得是鬼片。
卓逸纶见柳闻斌缩头缩脑,一把就提溜着他的后领,把他塞进车,你跑不掉!
下午五点,他们抵达西宁,佛子给施霜景打电话。他渐渐固定了打电话的时间,这样对两人都好,不必一天都等一通不知何时会来的电话。
施霜景对父母的记忆都十分模糊。他对卓瑜的事算是完全不知,但他小时候在家翻出过卓瑜的旧身份证,不知为何没被回收,身份证上写卓瑜的确是Q省人,罗爱曜也是根据这一信息才编造了整个家族故事。施楼庭家好歹能找到一个远方表姑,卓瑜的家人却是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早在拍卖会之前,罗爱曜就找机会钻入施霜景的记忆,找到卓瑜身份证的具体地址,可他一查,当年的地址早已人去楼空。很多重要信息已经随着卓瑜的死亡而一并注销,身份、户口……她简直像凭空冒出来的人,这般昙花一现。
至于施楼庭,他应该全无任何特殊背景。□□歌试图证明施霜景是特殊的,而且施霜景特殊就特殊在他有一对特殊的父母。可罗爱曜才是那个与施霜景朝夕相处的人。施霜景是很特殊没错,但不像是父母命格为他加诸的特殊性。就算卓瑜和施楼庭特殊——光“死得早”这三个字就可以尽数抵消他们的特殊。施霜景这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有太多瞬间可能会拐入死地。特殊有什么用,活着比特殊更重要。
罗爱曜觉得施霜景身上起疹子有些蹊跷。早前在处理庄晓一家的事件时,某天早晨施霜景也是这样起一身荨麻疹,罗爱曜顺手给他治。没过多久,施霜景发烧,断断续续烧了两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