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喜春儿
“得嘞,丹青酿一壶!”店小二嗓门极其高亢,这一嗓子整个店铺的人几乎都能听见。
婴离看万枯将那幅画展开,眼神在“释空”两字上停留了许久之后又转向宋子知后添加上去的落款,那眼神仿佛想将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婴离想了半天,不知这作画之人是谁,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突然婴离猛地一拍桌子,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婴离也觉自己过于激动,连忙压低声音对对面的人说道:释空不就是那位皓清法师的师兄吗?”
“是。”
见万枯如此淡定,婴离更加困惑:“难道你和释空高僧认识?”
万枯将画小心的卷起,“嗯,认识。”
“那他的死……”
“他不是我杀的。”
婴离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这话,但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不过好在万枯心思全在那画上,倒是并没有因为他问这个而感到不快。不过听他这么说,婴离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的。
“想不到释空高僧的画在他死后竟然流落至此,这画对你很重要么?”
万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道:“这画还是他亲手画的。”
这时,丹青酿上桌了,暂时打断了婴离的追问。
一个白玉酒壶配着两个瓷白小酒盅,万枯和婴离两人面前各一个,婴离先拿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盅倒满,一时间酒香四溢。
万枯拿起酒盅放在眼前细细查看,缓缓开口道:“婴离,你说酒到底能不能解忧?”万枯的皮肤很白,手指纤长有力,再配上那口光滑娇小的酒盅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看。
“人人都这么说,到底能不能解忧要喝了才知道。”
听罢,万枯将酒盅移至嘴边然后一口将酒盅里的酒尽数咽了下去,瞬间胸口一片灼热感袭来,不禁抿起嘴皱起眉,刺激的感觉好一会才过去。
婴离看他这么个喝法着实有些惊讶,“师父,你别喝这么猛啊!”
刚才那股劲缓过来了,万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完全不听婴离的劝告,又干了一杯。渐渐地万枯好像适应了这种有火在胸腔里烧灼的感觉,便不觉得像咽下第一口时那样难受了。
“师父,你这么喝可是会醉的啊……”话音刚落婴离便看见万枯两个脸颊已经是潮红一片了。
万枯已经醉了……
“师父,师父?”
万枯知道婴离在叫他,只是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扭曲,他努力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婴离看见此时的万枯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头左歪右歪地细细打量着自己,和平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万枯简直判若两人,婴离不禁失笑。
原来他无所不能的师父竟然不会喝酒。
婴离将他的酒杯夺过来,放到自己这边说道:“师父,不能再喝了。”
万枯一见有人抢了他的酒杯,立即眉头紧锁,故作凶巴巴的样子说道:“还给我!”
“刚才问你喝不喝你还说不喝,现在你是想一个人把这一壶酒喝完麽?”
见婴离拿着酒壶不归还,万枯将他那把刀往桌上狠狠一拍,恐吓道:“给我!!”
“来来来给你给你……看把你厉害的。”
接下来无论任凭婴离怎么劝都没用,万枯眼里只有酒,捧着酒壶当宝贝谁也不给,婴离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万枯一个人几乎喝完了整一壶的丹青酿,期间除了婴离哄骗着吃过几口东西以外,一直在喝酒。
转眼食客们都已经吃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他们这一桌外还剩下个两三桌的客人,都和他一样一个个面红耳赤喝得醉熏熏得。
万枯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喝光以后,发现没有了,脸上好像有些不开心,把酒壶一扔一手抱起画,站起来就走。
“你去哪啊?”
万枯走路不稳,婴离随手一把就捉住他了,万枯用力甩开婴离,还要继续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走开,我要出去看星星,看月亮。”
“现在很晚了,咱们该去房间休息了。”说罢拉住万枯就要带他上楼。
万枯却挣开了婴离的手,瞪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不够解气又推了他一把,眯着一双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总要拦着我?奇怪……讨厌你!滚开!”
婴离此时对面前这位的指责深感无奈,并且连连扶额。
万枯不再理会他,独自出了餐馆,心里还在琢磨着真是个奇怪的人。
婴离前后脚跟着万枯出了餐馆,发现他并没有好好地在看星星看月亮,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路上瞎走,婴离就只能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他,小心问道:“师父,你要去哪看星星,看月亮?”
“你不知道,这里是看不见的,要看得去西边那座山上看。”
西边?山上?这方向明明是南啊,哪里来的山?
婴离快走了几步,赶上万枯,“师父我们不往前走了好不好,这里也是能看见的,不信你抬头看看。”
万枯抬起头看见天上挂着的一轮新月如钩,他盯着看了好久好久才有些遗憾地说道:“啊……那天的月亮要比今天的圆多了也亮多了,特别好看。”
听他这么说婴离也跟着往天上瞅,有些不解问道“哪一天的月亮比今天的圆比今天的好看?”
也不知道万枯是听不见他的话还是不想说,只撇了撇嘴,没有回答婴离便继续往前走。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墙角处传来孩童的哭声,也不知那小孩子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哭的那样声嘶力竭,万枯的脚步被这哭声牵绊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放声大哭的小孩,一大一小相互对望,一时之间空气与时间仿佛都被凝固住,站在一旁的婴离像是个局外人一般。万枯的眼神透过那幼小的孩童不知在看谁,看的那样入神,那样痴迷,那样……充满悲伤。
过了一会,那小孩许是哭累了,再加上被陌生人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多少感到有些害怕,哭声越来越小。再后来,身后方向传来紧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位妇人匆匆跑来,将那小孩一把抱起来,还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安慰。
小孩跟着妈妈回家了,只剩下万枯一个人孤零零的还站在原处看着刚才那孩子站立的地方。
这时婴离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万枯,却猛然发现他的身体正在轻微的颤抖,同时将脸撇向了一旁,他不知道万枯是不是哭了,只是借着月光好像看见他的脸上一片亮晶晶的。“师父你怎么了?”万枯不答只将脸又扭向另一边,婴离有些担心于是锲而不舍的又跟过来,万枯却被他弄得烦了,又狠狠地推了婴离一把,“你走开!走远一点!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婴离被他推得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有些不悦大声说道:“你为什么总要我走,你让我去哪?你再说一遍我可就真的走了!”
这时婴离才看清万枯的脸上确实是沾着泪痕,一双眼睛也通红,委屈的不像样。
万枯也盯着婴离的脸看了好久以后,有些不确信道:“……婴离?”
“酒醒了?”
“唔,婴离……”没想到万枯下一个动作是突然一把将婴离扯进了自己怀里,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然后埋头在他颈窝里低声啜泣起来。
婴离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僵硬,他感受着万枯的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自己的皮肤上,感受着万枯抽泣时身体忍不住的颤抖,感受着他的伤心,感受着他的难过。
之前一直被万枯抱在怀里的画此时也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这一刻婴离觉得面前这个比他还高半头的人,并不是那个凶狠冷漠的捕妖人万枯,倒像是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哭的那样伤心,此时婴离也想深深地将他抱在自己怀中,给他以安心,而事实上婴离确实也那么做了。
万枯哭了很久才停下,婴离摸了摸他的脸已经被风吹的冰凉,便替他捡起地上的画,然后再拉着他回到了房间里。
婴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万枯接过水杯握在手里却没有喝,“婴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先喝口热水。”
看万枯听话地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水,婴离问道:“什么故事?”
“我杀过人。”
婴离有些意外,“我知道啊。”
“我杀过很多很多的人。一天夜里我自己去桃园的西山上赏月,我记得那时候应该是冬天,那天格外的冷,风刮的人脸生疼,但是那天的月亮却特别特别地圆。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们就都死了。整个桃园的人,都死了。”
“谁……杀了他们?”
“我”
“为什么?”
万枯的眼神转回手里的杯子上,“因为他们很坏,他们都是坏人,每一个人都欺负我,打我,骂我,他们一心想杀了我,不过幸好我命大才没有被他们害死。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出生在那样的地方,拥有那样的父母,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可他们却都要反过来怪我,怨我,恨我。为什么?凭什么?”
万枯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所有人?”
万枯反问道:“我做错了吗?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万枯的神情语气无不透露着委屈与不解。
说实话,婴离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万枯的是非对错,只是这样的万枯让他感到一丝丝的心疼,婴离想试图想去安慰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他们死了,你心里好受了么?”
万枯吸了吸鼻子,看着手里紧握着的茶杯,没有回答。
气氛突然有些过于沉重,于是婴离转开了话题,问道:“对了,师父你头发里那根白绳是什么?”婴离自从认识万枯那天起,他的头发里便一直辫着一条白绳,婴离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没想到万枯沉默了些许,只回答了四个字,“披麻戴孝。”
婴离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不解,带着好奇的心下意识追问道:“给谁?”
“嗯……不知道。”万枯假装思考后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婴离觉得自己好像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气氛并没有好转。
一旁的万枯好像有些累了,他放下茶杯趴在桌上,后脑勺对着婴离这边,轻声自言自语道:“韩玉有姐姐,金鳞有皓清法师,街上那哭鼻子的孩子有妈妈,我呢……”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婴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一口口喝了起来。过了许久,久到万枯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婴离才轻声回答了一句:“你有我。”
本以为他绝对不会听见这句话了,却没想到万枯如在睡梦中一样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你不许留着他的东西!”
婴离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什么,只当是梦话,转身一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莫不是之前自己想留下一张金鳞抄写的佛经为纪念的事?怪不得当时万枯将那纸抢走还给扯烂了。
小声问道:“就这么讨厌金鳞么?”
万枯咕哝道:“嗯……”
婴离起身凑过去看着万枯的睡眼,这人睡梦中还皱着眉头,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抚上万枯的头发,希望他能觉得安心一些。
这一夜很短也很长,万枯睡得好像不怎么安慰,婴离将他放上床时,他嘴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脱掉他的鞋子,盖好被子,帮他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婴离本来是一直坐在床边,却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幽幽转醒过来之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一转眼就看见了坐在自己旁边的万枯的背影,他的头发沿着脊背垂下,如瀑布一般。
万枯的头发相比以前长长了不少,就这样坐着发尖已经快要挨到床板了,只是中间的那根混着白绳的辫子却稍显凌乱了。
不知怎的,许是因为婴离刚刚醒来有些神志不清,他轻轻抬起手碰了碰万枯垂下来的发丝,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师父,我帮你重新扎头发好不好?”
万枯扭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看来你还没醒透,要我帮你么?”
此话一出婴离立刻就醒透了,用力眨了眨眼,揉了揉太阳穴,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动了动脖子,想起了昨夜万枯喝醉之后的一幕一幕像幻灯片放映似的重新又在婴离脑海中过了一遍,再看看眼前冰冷如霜的人,婴离忽然觉得喝醉的人也许是自己,昨天他看见的那个万枯也根本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婴离轻咳了两声,问道“师父你……”婴离本想问万枯还记不记得昨夜的事,却在一转头间看见他的脖子里和侧脸上有层层汗液渗出,耳边的碎发已经湿哒哒地贴在了脸上。“师父你又做噩梦了是不是?”
婴离看见万枯在尽量的调整自己的气息,掐了掐眉心道:“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许是昨夜饮酒的缘故。”
婴离本想去替他擦一擦脸上的冷汗,万枯却只留给他一句:“看来酒并不能解忧。”便下了床,于是婴离欲抬起的手又放回了原位。
他知道万枯的酒已经醒了,自己也该醒了。
☆、鬼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