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愤怒直指他名义上的伟大父亲、也是创造了幽冥这个烂摊子的存在。祂才是真正那个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炼就了那个被怨念和哀声充斥的幽冥,那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发生,天道又何须降下问心雷。
而最后的,怨气最为浓重的责怪,全都被寒千岭抛掷向他自己。
他把自己忙得像一道陀螺,事态如同鞭子一样时时笞责在他脊背上,令他不容自己有片刻的喘息。
因为只要手上事情一空,或者微微走神片刻,他就禁不住要质问自己——在圣地里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竟然想带走九江,他竟然会想让九江陪同,他居然在问心雷即将劈下之时把一切对洛九江和盘托出,然后又没看出他想要以身相替的意图。
寒千岭那自出生以来就浩浩汤汤、辐射范围遍布三千世界的仇恨和恶意终于延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怨恨自己之前怎么没静静找个角落死了,却偏偏一意孤行让这些事情牵扯到了洛九江。
不错,他寒千岭是神龙之后,是整个三千世界里最大的债主,是最有资格握有阴阳道源的存在——然而就是十个百个寒千岭,又怎么抵得过一个洛九江?
枕霜流原本看他有一万个不顺眼,但此时见他这番模样,终于有一丝丝地感同身受浮现出来。
作为处理的方法,枕霜流让人把寒千岭重新送回朱雀界换个心情。
这处理方法其实不甚妥当,基本上约等于把寒千岭丢得远远避免看了闹心。问题被放置了依然还是问题,没准还会在忽视下涨得越来越大。
——幸好也没人指望枕霜流安慰寒千岭,再帮他解决问题。毕竟枕霜流本来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子,要说把人骂得狗血喷头倒是专业更对口点。
而且,在从前那痛彻骨髓的几百年中,谁说枕霜流就不憎恨他自己呢?看了和过去自己一样的寒千岭,谁又能指望枕霜流有什么好脸色?
此时的寒千岭不能原谅他自己,就像是枕霜流至今看着肉身泯灭的却沧江,依旧久久不能释怀。
对于寒千岭来说,失去了洛九江的踪迹,那他身在何处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天堂与地狱的一线之隔,只在于有没有那个人而已。
如果能够,他倒是更希望自己身处幽冥,不管是亲眼所见他父亲为了报复而创造的鬼地也好,或者和那些逝去的鬼魂一样,时刻被煎熬与折磨加身也罢,只要能够确定洛九江的安危,他愿意答应世上的任何条件。
不过,不会任何人突然拿着洛九江来跟他谈条件,他只是在进入朱雀界不久,就重新受到朱雀的召见——而与此同时,朱雀界内多了两道不属于朱雀的道源气息。
尽管此时除了洛九江的下落以外,寒千岭几乎已经无心于任何事。但看在敌人是饕餮的份儿上,他去见了朱雀。
就像他先前在朱雀宫里隐约感觉到的那样,朱雀整个人被一根高耸的青石柱穿过左右两片逆骨,被死死地串在那一根石柱上。
他的眼睛与朱雀狭长的凤目相对,这回是真的有点讶异。
这万年来,九族四象已经更迭过数代。一般来说,传到七八代的异种是正常情况,但特殊一点的传到二十多代也不让人意外……但朱雀是唯一的那个例外,由于她能涅槃的缘故,至今石柱上被钉着的还是第一代的朱雀。
寒千岭看着朱雀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民间传说总喜欢将龙凤拉做郎配的事,不是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的。
一代朱雀,她喜欢龙神,倾慕寒千岭的父亲。
至今那些陈旧的往事已经被尘封与历史的黄沙之下,那些混乱的、于茫茫混沌之中夹杂着的爱恨情仇,也早泯灭在血与火之中。斑驳的记忆碎片无人捡拾,于是遍洒一地又被侵蚀消磨,最终证明了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只有朱雀的一句话。
“来吧,他的儿子,由你来取走我的道源。”
她还保持着自己光华璀璨的本体,这如同火一样丰厚华丽的披羽即使涅槃无数次也不会有丝毫折损。她向寒千岭高伸自己修长优雅的脖颈,那一圈彩色的细密羽毛在这一刻美得如同天边织就的晚霞。
从此时间再没有载体记录或知悉,万载之前,在朦胧混乱、难见光明的混沌之中,龙神曾经这样赞美过她,祂夸奖她说,是她的美丽把自己的眼睛点亮。
她追逐他,她陪伴他,她一路见证着“他”是如何蜕变为“祂”。那些莽荒的岁月,终究因为这璀璨明丽的色彩而不至于太过寂寞。
但这些事情,终究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那些岁月和属于他们的时代一样,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和尘埃一样沉落到最底下,被后来者踩于脚下,托着新的英雄立起另一时代的丰碑。
朱雀界的边界之处,穷奇和饕餮的气息已经浑然压境。寒千岭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几乎就没有犹豫。他抽剑在手,青锋一挥之间,就完成了朱雀的最终夙愿。
当朱雀的那滴道源被他捧在手里的时候,里面暗含着的穷奇种子也被他一一转化。寒千岭托着那滴道源,神色莫测,就像是透过它看清了万年以前龙神唯一的偏心。
从这滴道源的分量来看,龙神确实是有过偏心。在面对自己即将厄运临头的命运之时,朱雀其实本有一搏之力,只可惜她并无相称的野心。
她只是把寒千岭唤到身前来,看着神龙留下的孩子,如同看着祂留下的一把火种。她把道源留给寒千岭,就像是她曾经把前往圣地的名额都判给他一样。
就好像她后来坚持的一万多年,就只为了完成这一件事情。
寒千岭捧着那滴道源,仿佛捧着龙神的一点私心。可是他父亲的私心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而他的私心,他该偏心的那个人,此时又在哪里?
寒千岭提起朱雀首级大步跨出,遵从朱雀的遗愿,也按照混沌时残忍野蛮的礼节,他会将朱雀的头颅化为粉尘,就此融合进龙神开辟的天地里。
饕餮和穷奇联袂而至,他们此行声势浩大,身后的滚滚烟尘至少给半个朱雀界都看见。寒千岭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那滴道源吞下,然后在这两个异种猝不及防的目光之中,化身为龙!
蓝色的神龙身姿蜿蜒千里,每一片鳞片都光滑如同镜面,坚实地宛如铠甲,他幽蓝的龙鳞上反映着饕餮和穷奇讶异的目光。
他的身体贯通云霞,腾空时便蓄足了水泽之气。朱雀界为万年之后终于重归的神龙降下大雨,在乌云和闪电之中,寒千岭朝饕餮和穷奇的方向探下身子,是九族背叛者们梦魇之中的龙神模样。
他口吐龙语,隆隆之音远压过了天边的雷声。此时整个朱雀界为他静寂,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天地之间的唯一旨意。
“九江一直都想杀你。”寒千岭没太关注穷奇,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饕餮身上。
饕餮主花宴望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只为一个眼神就感觉寒毛倒竖。
“我的手便是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天宇之上的蓝龙这样感叹着,他向饕餮压下了自己苍蓝的指爪。
第216章 我们
在洛九江和楚腰选好了既定方向,一路上扫黄二十余对之后, 洛九江的杀心终于冷却下来一些。
之前由于他出手实在太快, 把这二十多人统统摆平也没用了一盏茶的工夫。现在头脑冷静了点后,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洛九江小心地阻止着自己的措辞, 他对待楚腰的态度要比对待普通朋友更小心些,不想他再受到别的刺激,“要是我把进入‘猎场’的所有修士都杀了, 那你们会因此获罪吗?”
不知道楚腰有没有注意到洛九江咬字时特意把“杀”字放轻的细节, 不过就算洛九江杀心满满地说出这话, 也并不会吓到楚腰。
从进入销魂界的第一天起,死亡就常伴在每个炉鼎左右。如今洛九江只是把这滋味返还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 楚腰口上不说, 但心里想起来还是觉得痛快。
“不会的, 因为炉鼎是资源。”楚腰摇头断言道:“我们不算很有价值, 但也不至于轻贱到给他们赔命地步。”
他对着一旁那个满面泪痕、看起来几乎吓傻的小炉鼎打了一个“躲起来”的手势,顺便踢了踢脚边一具体温尚还未曾褪尽的尸体, 不甚在意道:“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是些没资格入席的小虾米。”
停顿了一下, 他又对洛九江漾起一个笑来, 那笑容又甜蜜又温软, 带着丝缕的信任和感激。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指你。”
他一笑起来,天下间只怕也没有几人能招架的住。洛九江虽然不会对楚腰起什么别样心思, 但心里也确实觉得他还是笑着更好看。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猎场”之中无所顾忌的缘故,这里幕天席地压着人胡乱强做的修士一个个都发出很大的响动,好像生怕人找不着他们。
洛九江熟门熟路地把刀刃点在那银面人颈间,还不等顺着那人肌理落下,就先被楚腰一口叫住。
“这个人,我好像认识。”楚腰这样说。他蹲身摘下那张银色的面具,一大块连面具也遮挡不住的青色胎记就再也无法隐藏。
“是熟人吗?”洛九江询问道:“他是帮过你的忙吗?”
楚腰摸了摸那个人脸上的青色印记,甜蜜地说:“没有,他害过我,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你愿意把他留给我吗?”
洛九江自然一口答应。他举刀破了此人丹田气海,又按照楚腰的请求,封住了这个想说什么的修士的声带。
“你是不是需要单独一点的空间和他说话?”洛九江从这人腰带上解下一把淬火九转的长剑递给楚腰,换下楚腰手中那把。
此时地上的修士已经被废去一身修为,肌骨强度与凡人无异,猎物和猎人的位置俨然倒转
像是惊讶于洛九江的贴心,楚腰眨眨眼,唇角渐渐浮现出笑意。
“那么,你就先留在这里和他交流过往的恩怨。我想去救下这里所有的人。”洛九江无需沉吟,顺势说道。
楚腰闻言笑意更深。
“正好我做这件事不太方便带上你。”洛九江对楚腰歉意一笑,“我刚来销魂界不久,身上护体的法器也多有遗失。只有刚刚搜他们身找到的几样法宝,或许合用……你先拿着防身。我料理干净后再回来找你。”
楚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接过洛九江递过来的一捧玉佩、扇坠平安符一类的小玩意。
眼看洛九江转身欲走,楚腰开口叫住了洛九江。他贝齿轻抵着自己的下唇,轻声问道:“要是我真的遇到危险,那能不能叫你的名字?”
“可以。”洛九江很快就反应过来,“只要听到有人叫我,我就立刻赶过去。”
楚腰闻言便弯起眼睛笑了:“我没有奢想你会回来救我,只不过要是能叫出你的名字,我就会感觉很安全。”
“……”
洛九江实在不好答对这话,于是只好干咳两声,起步离开。谁知楚腰身后又喊了他一声,他无奈驻足,却听得一声发自灵魂的叩问。
楚腰问他:“所以,你究竟叫什么?”
洛九江:“……”
洛九江当下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终于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楚腰又开始说这种相当暧昧的话——人家这都暗示到近乎明示了,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还没通过姓名呢。
要知道莲池初见那次只有楚腰自报门户,而等这次猎场相遇以后,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大杀特杀的旅程。洛九江也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天晓得,他这个朋友当的!
洛九江尴尬地连连咳嗽,就好像是刚着了凉:“咳,不好意思,那什么,我叫洛九江,洛水的洛,九千寒江的九江。”
“洛九江。”楚腰细细地把那三个字读出来,每个字都放在舌尖品味一会儿。等洛九江飞得稍远了一点,他才用一种“我以为你听不到,但是你确确实实能听到”的声音感慨道:“这名字可真土啊。”
洛九江:“……”
好端端地飞在半空的洛九江,又是一个踉跄。
眼看着在空中浮到一半又突然往下掉落一截的洛九江背影,楚腰无声地笑弯了眼睛。
他把自己的新长剑在手中摆弄了两下,提剑走回青面人的身边。他按照洛九江刚刚教给自己的几式基础剑法比划了几下,然后顶着那人又惊又怒的目光一剑送进此人心窝。
地上那人怒目圆睁,像是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或者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终结在一个炉鼎手里。
楚腰没有着急拔剑,他半跪下去,将鲜红饱满的嘴唇凑近这个人耳边,温柔地让他死了个明白:“对,你没见过我,没害过我,我也从不曾遇到你。”
他伸出那只素白而干净的手,缓缓地替对方合上了眼睛:“不过,我还是谢谢你帮我试出他有多温柔,有多嫉恶如仇。”
楚腰口中吐出的兰馨之气在这个人的耳窝里打了个转,就像是一个冰冷而剧毒的吻。
这个特殊的吻和那两句话一样,只被两个当事人知悉。
当然,这秘密将被永久保守,因为其中有一个已经成为冰冷僵硬的死人。
楚腰屈指弹去自己膝盖上的浮土,微笑着冲蜷缩在一旁的那个小炉鼎招了招手。
他那双桃花眼就是随意一瞥也深情如许,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就更是幽深如潭。即使脚边还躺着一具被他新创造的尸体,那小炉鼎依旧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一般慢慢地蹭上前去。
楚腰叹息着从袖袋里抽出一条粉色香帕,帕子上带着一股发涩的药味,显然是为了预防这种受伤的情况而被提前炮制过。
那条帕子被楚腰熟练地在男孩手臂伤口上扎紧。他并起五指,替这孩子把半面蹭得乱七八糟、打结成团的头发慢慢通开。
直到男孩放下防备,连脖颈处的肌肉都放松下来,楚腰才温柔道:“我手里没有其他药物了,你伤得重吗?”
男孩怯怯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你耳后的朱砂痣了,你是藏香梅家的人吗?”
“……”男孩受惊一般按住自己耳根后的那粒红色小痣,和楚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事的,好孩子,不要怕。”楚腰的声音柔软得像丝绸,像棉花,像春天晒过的一床温暖大被。他用循循善诱地口吻提醒道:“有一个女孩子,大概比你大六七岁的模样,她叫梅木琼,你认识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