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遍修真界 第182章

作者:暮寒公子 标签: 仙侠修真 天之骄子 强强 爽文 玄幻灵异

  而后他运起最后力量,对后山的那一击,就是在废墟残烬里引燃的火线,威力固然可观,却也一气把他身体里剩下几条还勉强接续的经脉断了个干净。

  倘若玄武此时肯把手按在公仪竹的腕脉上探上一遍,就能发现此时公仪竹浑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每一条都断续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块碎片亦破烂犹如败絮。

  但玄武见公仪竹死局已定,便无意再去探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反而抬手去掀公仪竹散落在耳侧脸颊的头发。

  他替公仪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声音里是前所未有过的惋惜:“我从前听说过囚牛与嘲风有故,却不知这一故足以痴情几百年……你极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乐,唉,是我动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该让囚牛死得这样早,至少对于这一代的囚牛,我该在出手前先听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当年击杀少年的嘲风,那个意气飞扬的刀客时一样的惋惜。

  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了这两个异种,只是见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时,他难免要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怅然。

  玄武按住公仪竹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身来,他动作轻巧又不粗鲁,但在这举止做到一半时,公仪竹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着公仪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这人原本如玉般光泽紧致的皮肤上已经尽染血污,指甲缝里亦全是污泥。这只手曾经按着琴弦,随手一拨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头曾经也按着竹笛的气孔,青衫细笛,浅笑而过,是书院中的第一等风流。

  当年青龙书院众学子共同推举“四逸”,洛郎,游公子和阴药王都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只有公仪先生明明是长辈,却仍入了这新鲜的榜单。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为人妥帖又脾气亲和,风姿实在令人心折,倘若除去了他的位置,只怕“四逸”之名也难副其实。

  然而此时此刻,当年玩笑般评选出来的四逸中的另三人在彼端聚首,他却独自一人垂垂将死,马上就要在他最钟爱的落竹林里咽气了。

  玄武有点讶异此时这人竟然还有力气能抬起手。

  他联想起几百年前被自己击杀的那个嘲风少年,一样是被自己破了丹田,夺取道源。对方也是在自己以为他将失去还手之力时,带着昏迷不醒的灵蛇寄主仓皇逃离。

  虽然最后依旧死了,可他真是做出了玄武意料之外的事。

  玄武饶有兴趣地想:难道说但凡痴情些的异种,就连抵抗的能力都要更高一些吗?

  想到这里,玄武就没有甩落公仪竹搭在自己腕上的手。

  那只手上已经满是冰冷虚汗,如果不是玄武刻意用手腕托着,只怕现在就要整个滑落,无力如死物般砸在地上。而手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睁眼抬头,只是虚弱地从死灰色的嘴唇中吐出几个断续的字。

  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好听了。

  公仪竹艰难道:“青龙……院……三千……学子辈……无辜无觉……”

  历代囚牛向来好乐风雅,公仪先生就更是风姿卓绝。他少时心气高洁,雅量非凡,中年时就更是风流倜傥,容止可观。素来是个音清似冰雪,在侧如珠玉的先生。

  他一生做事不必假他人手,常做挟琴踏波的逍遥游。一生一世,公仪竹高洁如鹤,疏朗似竹,从未低头,也无需恳求,唯独在临死之前,他卑微软弱如此。

  他哑声道:“求……求阁下……”

  青龙书院是三千世界里所有求学之人心中的圣地,青龙书院的诸位先生老师,也胸怀宽宏甘为天下共有的老师。

  然而今天,今时,今刻,在烈日艳阳之下,于清风水气之中,那杆一直庇护遮掩着书院的劲竹无声地倒下了。

  朗朗书声已经离他远去,仙乐琴音亦中途被玄武打断,老青龙主的托付之情如今也只有辜负。

  公仪竹在一片剧痛和灵魂脱壳般的轻盈中幽幽地想:公仪此后,再不能行扞守之职,难为天下学子张目,我死之后,后来人当继、当记、当跻……

  他听到玄武叹声许诺:“三千学子又与我此行何干?青龙界为四象之一,日后自然都是我的子民,我全都会一视同仁。”

  公仪竹惨淡一笑,那只冷汗沁沁的手掌终于连最后一点力度和温度都彻底褪去,玄武再托不住,便眼看着那只手无力滑跌于地。

  奄奄之间,公仪竹无声气毙。

  从此九族异种之中,囚牛就此绝代。

  竹生有节,饶是被从底部截断,等炎炎大旱之日,倘若凑到干枯的竹根旁边,犹能从空心的竹节中饮到一捧甘甜净水。

  那是风仪之竹能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点庇护。

  玄武若有所思地往半空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也没出手打散公仪竹投往幽冥的魂魄。

  对着公仪竹于风中渐冷的尸身,玄武长吁一声,亲自解开公仪竹的衣领,替他把那小小的嘲风木雕悬在了颈上。

  连他见过公仪竹的风姿和临终遗言后,都不忍令公仪竹容色狼狈地横死在门槛上。

  玄武把公仪竹尸身运至竹林中平放,又掏出一方帕子给公仪竹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汗水、泥土和沾满了整个下巴的鲜血,这才把帕子翻过面来,盖住了他丹田上那个拳头大的血洞。

  他站起来,背过手去,喃喃在这幽寂又凄凉的竹林风声中自语。他感慨万千地说道:“旧谊散尽,往后我又能去听谁的琴呢?”

  他那墨绿色的身影一瞬间仿佛扭曲了时间和空间,影子像是一股烟似的,突然在原地飘散了。

  竹林之中,只有公仪竹静谧地躺在那里。他终身风雅温文,翩翩机巧,只有死时双眉紧皱,显然走得分毫也不安详。

  而被他牵挂的所有的一切:肩负着未来的半徒洛九江、书院中的三千学子、还有远在灵蛇界的枕却二人、以及那些被他昭彰过的正义,被他惦念着的生灵,从此之后,都与他全然无关了。

  竹叶随风飘摇,远处的竹子也有几丛生了花。

  苍白的竹花与苍翠的竹叶一起在风中打旋飘下,薄薄一层,掩住了那袭染血的青衫。

第247章 竹林颂

  公仪先生的离去终究在三个时辰后被发现了。

  书院中巡视的弟子照常经过竹林,第一眼就见到竹庐四角分布的四具长老尸体。

  玄武当时只替公仪先生摆正尸身, 对于其他四个被他杀死的人, 他甚至连多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那一双结伴巡视的弟子登时心脏狂跳, 心中已经隐生不安之意。然而在亲眼见到竹林中央无声正卧,青衫上已经洒了一捧竹叶覆身的公仪竹时, 他们还是无声地双膝一软跪在原地,悲怆地简直不能自已。

  后来没人说得出,这两个弟子究竟是如何互相搀扶着走出那片竹林的。他们只见到其中一个弟子双目赤红, 眼底隐隐有血, 脸上流下了两行粉红色的泪。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一般, 长了翅膀似的随风声一起传递,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里, 除了几个闭了死关的长老师兄, 全院上下没一人不知道这个噩耗。

  就连书院后厨掌勺捏包子的王大厨都跌了面盆子, 白花花的细面泼洒一地, 而他整个人坐在地上,圆短的双腿岔开, 拍着自己肥厚的大腿肉嚎啕大哭。

  他挺着个圆溜溜的肚子, 人又吃得像个发面的白皮肉丸子。这一幕本来是相当好笑的场景, 然而后厨像是在这王老板一声哭嚎之中被打开了某个开关, 登时哭声沸天。

  公仪竹坐镇书院足有几百年, 受他恩惠的岂是只有书院学子?

  往近处说,当初静慈大师寄书给他,要他千里迢迢跨界奔波而来, 带走一个皱巴巴、阴沉沉、整日丧着个脸的小男孩,公仪竹便不辞辛苦地来了,他带走了阴半死,书院十余年的生涯中,甚至没让他因为任何理由被摘走一根头发丝。

  往远处说,当初修真界炉鼎气纵横,时人都已豢养炉鼎为乐为荣的时候,也是公仪竹率先站出来,痛陈怒骂道:“炉鼎是物,那你们是畜生吗?!”

  至今为止,青龙界明面暗处,仍无一处敢做炉鼎买卖。而青龙书院里就更是只有做学生的美人,而无被当做炉鼎的美人。

  没人想过公仪先生会这样离开,他就像是青龙书院一个不变的标志,入学时他抱琴在侧,赠给诸学子一曲清音;离开时也有他踏歌相送,横竹笛于唇边,悠扬笛声里寄满了最善意的祝福。

  人生在世何其短也,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不能伴月踏波一千年,该让后人徒留多少遗恨?

  这一个晚上,青龙书院见到盛日西沉。

  等第二天,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映入书院最东方的碑林时,青龙书院已经满院飘扬奠帷,三千学子人人缟素。

  没有经过商量,更没什么提前的组织,十二峰弟子倾巢而出,一身素白。他们往竹林的方向一同前进,如江河序然入海,脚步低沉而不急躁,用千人的错落足音,奏响一曲祭奠的哀鼓。

  他们披麻衣,戴雪冠,整个书院静悄悄的,满院上下在赶路过程中不曾有一个字的接耳交谈。

  三千学子微垂着头,趋步而行,最终分为左右中三列,齐齐排在公仪竹的竹林之前。

  像是受这气氛响应一般,昨日还只有两三丛竹子开花,今日白花已经爬满了大半竹林。

  有弟子沉声喝道:“祭——”

  满院学子齐齐跪坐,对着那古朴简陋的故居,以及庐屋大堂内的棺椁行了第一礼。

  那弟子再吟第二声:“祭”,学子们就同时下拜,深深俯首于地,是心甘情愿的第二礼。

  如此三拜三起,三祭方止。

  众学子纷纷起身,各自敛容站好。等他们全都归于静寂,左侧方阵才有人哽声问道:“竹笛何在?”

  近千名学子自袖里抽出竹笛。

  右侧方阵呼和般应声问道:“仁剑何在?”

  右侧所有学子亦从袖底取出不长不短的竹剑。

  最后,是中间有学子悲声问道:“诗书何在?”

  登时位居中央的学子整齐跪坐,各自拿出一卷竹简在面前铺开。那幽幽竹笛声、朔朔舞剑声,与朗朗读书声,就在此时响彻了整片竹林。

  公仪竹名中有竹,他也天性爱竹。不知道是不是受他这个爱好的影响,书院中乐峰弟子好竹笛的比好琴者多,武修开蒙用的钝剑也不是桃木剑,而是竹制的。就连藏书阁里的书卷,用竹简的数目都远比别的地方多一些。

  而在为他送别的这一日,雅乐、仁剑、清诵齐聚,合着青龙书院立院至今的精神一起,遥遥送了公仪先生一程。

  昔年青龙书院里有个玩笑,不算恶意,但总归是常被提起,那便是有关公仪先生命硬专克弟子的传言。

  当时甚至有个笑话风靡过一段,那便是“我见师兄才高八斗,乐理精纯,是公仪先生都愿收做关门弟子的人才。”

  那笑话之后,接上的必然是一长串的“去去去”,和一句“难道我活够了?”的自我调侃。

  而今公仪竹唯一的半徒洛九江远在界外,却有三千弟子此时此刻,立誓秉起了他的遗志。

  从此,青龙书院弟子,都愿为公仪门下人。

  公仪竹逝世之前最牵挂的几桩事情中,失去了庇护的青龙书院正是一件。然而青龙学子的精神亦同劲竹一般,不折不蔓,风雨之中,更是昂昂而上。

  此时公仪竹若能身居幽冥之中往青龙界里窥探,想必也能放下几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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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书院的动静如此之大,自然瞒不过各种有心人。这消息很快就传播出去,第一时间就抵达了白虎主的案头。

  当时董双玉正被白虎主召见,立于一旁给白鹤州侍奉笔墨。在那枚记录着消息的玉简被呈送上来时,董双玉清楚地看清了白虎主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董双玉熟悉人性中的恶意就像熟悉他自己,他看透了白虎主皮囊下的反应,一如曾经在七岛上他看透了快要发疯的杜川。

  把此前的事情稍稍结合,董双玉便明白,白虎主是想到了当众顶撞白虎界意图的阴半死。

  如今再没有人给他撑腰了。

  董双玉微垂睫毛,那乌黑的两弯长睫就在他羊脂白玉样的面容上投下两道影子。他适时问道:“要公布出去吗,宗主?”

  “不。”白虎主不假思索地拒绝道:“先等静慈大师过来……白虎会再延后一些,借着这个消息一起办。”

  不过虽然白虎主这里按捺不动,界里诸人总还有其他消息渠道能够得到动静。至少洛九江和阴半死就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并且为此感到长时间的怀疑和震惊。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九江正在和寒千岭手谈。被橙纱一句悲报怼到脸上的瞬间,洛九江手中黑棋从指间落下,清脆地在地上弹跳几下,然后一骨碌地滚到墙角。

  洛九江被这消息荒谬的发笑。他嗤笑,摇头,不可置信。他皱眉道:“我知道师父素来看先生不惯,可你对我说这样的谎,我就要发怒了。”

  橙纱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她颤声道:“少主,是真的……据说,是玄武亲自动的手。”

  “……”

  洛九江瞪了橙纱片刻,很不客气道:“你怕是发昏了,我带你去见阴兄,一起向他讨些药吧。”

  九蛇都是枕霜流的心腹,洛九江从来没对任何一条九蛇说过这样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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